毋壅泉,毋遏糴,毋易樹子,毋以妾為妻,毋以婦人與國事。凡我同盟,言歸於好。
誦罷,便以誓書加於牲牛頭上,使人宣讀完畢,便將牛牽下盟台,不複殺牲歃血。
盟事已畢,齊桓公忽然叫住諸侯,說還有事商議。於是周公駐足,諸侯洗耳恭聽。
齊桓公:寡人聞上古三代之時,有黃帝封禪之事。據其典範,乃是封於泰山,禪於梁父。封泰山者,築土為壇,金泥玉簡以祭天,報天之功;天處高,故崇其土以象高也。禪梁父者,掃地而祭,以象地之卑;以蒲為車,葅秸為藉,祭而掩之,所以報地。夏、商、周三代受命而興,獲祐於天地,故隆此美報。夏都安邑,商都於亳,周都豐鎬,泰山去其都城甚遠,猶且封之禪之。今二山皆在齊國封疆之內,寡人欲徼寵天王,舉此曠典,諸君以為何如
諸侯皆都吃驚,不敢接口。周公宰孔信口應道:君以為可,誰敢曰不可!
桓公見此不悅,於是說道:既是如此,且容再議。
於是言語不合,諸侯皆散,各歸本**營。管仲見宰孔如此回答,又遍觀諸侯不語,便知眾人之意。於是夜造桓公寢帳,當麵詢問其真實意圖。
管夷吾:臣聞主公日間之語,是果欲封禪泰山乎
齊桓公:是有此意。仲父以為如何
管夷吾:古者封禪,自無懷氏至於周成王,可考者七十二家,皆受天命為王,然後得封。主公雖為東伯,亦居諸侯之位,並非天下共主。果欲封禪,不懼諸侯非議乎
齊桓公:寡人尊王攘夷,奉天子之命南伐楚,至於召陵;北伐山戎、刜令支、斬孤竹、西涉流沙,至於太行,諸侯莫敢餘違。自為諸侯之伯,兵車之會三,衣裳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雖三代受命之君,何過於此封泰山,禪梁父,以示子孫,不亦可乎
管夷吾:古之受命者,先有禎祥示征,然後備物而封,典甚隆備。鄗上嘉黍,北裡嘉禾,所以為盛;江淮之間一茅三脊,謂之靈茅,王者受命則生,所以為藉;東海比目魚,西海比翼鳥,祥瑞之物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今鳳凰、麒麟不來,而鴟鴞數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植。如此而行封禪,恐列國有識者,必歸笑於主公矣!
桓公聞言嘿然,遂不再言封禪之事。
會盟已畢,諸侯散歸各國。齊桓公還至臨淄,隻因封禪之事未成,心懷不足;又自謂功高無比,便在京中益治宮室,務求壯麗;凡乘輿及服禦之製,皆都比於王者。
管仲見之,知道不能複諫,乾脆自比桓公,亦於自己府中大興土木。築台三層,號為三歸之台,取其“民人歸附、諸侯歸附、四夷歸附”之意;又樹塞門,以蔽內外;複設反坫,以待列國使臣。鮑叔牙見之大驚,便造府登堂,一把扯住管仲,正色質問。
鮑叔牙:管夷吾!今國君奢侈僭越,你不諫阻,反效其奢侈僭越,不顧國人議論,諸侯側目,天子疑忌,毋乃不可乎
管仲見兄長以此質問,並不發怒,先敘禮請坐上首,然後陪坐。
管夷吾:賢兄不知,主公自即位以來,三十六年東征西討,南征北戰;複為諸侯之伯,兵車之會有三,衣裳之會有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人主不惜勤勞,以成功業,亦圖一日之快意為樂。前日盟於癸邱,欲封禪泰山,為小弟苦諫阻之。今若以禮繩之,彼將苦而生怠。小弟所以為此,亦聊為主公分謗也。
鮑叔聞言,隻可作罷,心中著實不以為然。
公元前650年,乃是周襄王二年,魯僖公十年,秦穆公十年,楚成王二十二年,齊桓公三十六年,晉惠公元年。北部狄人部落漸漸興起壯大,諸狄中最為強大者是為三支。
冬十月,北狄三大分支中赤狄部落忽然發兵南下,平滅溫國(河南溫縣)。溫侯蘇子失國,出奔衛國。諸侯聞此,皆都震驚。
畫外音:春秋時期,北狄興起。《春秋莊公三十二年》記載:“冬,狄伐邢。”狄族名稱首次出現史籍。以後百餘年間,赤狄一直是北狄中人數最多,實力最強部族。因當時北狄諸部之中,主要是赤狄與中原諸侯抗衡,故史家推斷平滅溫國者,便是該族。
鄭文公聞說赤狄滅溫,不由大驚,乃命布設重兵於黃河南岸,以禦國防。
赤狄皆是騎兵,並無渡船,複見鄭國有備,遂將溫國搶掠一空,呼嘯而去。
狄人去後,鄭國始安,虛驚一場。時有鄭文公妾名燕姞,夜夢神人降臨寢室,自稱乃是先祖伯修,贈予蘭花一束。次晨醒來,隻覺室中其香無比。
當夜鄭文公便來臨幸燕姞,並贈蘭花,命其侍寢。燕姞大為驚異,次晨便奏文公:妾地位低賤,若僥幸有子,敢請以此蘭花征信。
文公含笑應允。未料是夜果然懷孕,十月之後分娩得子,取名為蘭。
時有黃國,本是楚國附庸,但依仗境處淮河而且臨近齊國,黃君便謂眾臣:郢都距我九百裡之遙,與我為利害有甚相乾今齊國為諸侯霸主,不如從齊。
眾臣皆都無辭,黃君便遣使求成於齊國,因而背楚。淮域諸國見此,紛紛叛楚附齊。楚王大怒,忽然出兵,先將黃國姻親弦國滅除,弦子奔黃。
楚國經過充分準備,終借口黃人不歸楚貢,出師伐黃。當時齊桓公年邁,雄心漸消,不願多管閒事,於是佯作不知。黃國堅守半年,終被楚成王消滅。
周襄王異母弟姬叔帶封於甘地,是為甘昭公。子帶不甘天子之位落於庶兄之手,竟勾結西戎之兵,招揚拒、泉皋及伊洛諸戎進攻王城,燒洛陽東門。襄王明知不是戎族敵手,於是棄城而逃。西戎兵馬在洛邑大肆搶掠,晉惠公派兵前來勤王,與戎兵戰於成周之地。
諸戎與晉軍戰之不利,解兵而去。周襄王聞說戎人退走,帶領人馬殺回,複奪王城。
姬子帶勢單力孤,不敵其兄襄王,隻得棄城出逃,投奔齊國。齊桓公雖恨叔帶叛周,但念其畢竟乃是王子,遂將其主仆收留,安置在臨淄閒住。
襄王複國,再就天子之位,為感謝晉惠公勤王之功,便將伊洛之戎劃歸晉國。
如此晉國勢力大盛,便既突破太行山禁錮,延伸至伊洛之野,侵入王畿。
其後未久,周襄王經不住太後及眾臣勸說,隻得親筆作書,遣使致意齊桓公,原諒子帶反叛重罪,允其返回王城居住。齊桓公覽書謝恩,便使人護送子帶還國。
西戎兵馬自洛陽返回,歸見國主赤斑,述說由於晉國出兵,以至先勝後敗。又說東周軍馬其實不堪一擊;諸侯能與我國抗衡者,無非齊、晉及秦國而已。
赤斑道:齊國離我遙遠,且聞桓公年邁,不足為憂;晉惠公一戰而被秦國所擒,又失河西八城,更不能為患與我。惟秦人與我為鄰,若是強盛,則大大不利。
王子:既是如此,父親不如以結好為由,遣人前往秦國,探彼軍戎虛實。
赤斑:我兒之言,甚為有理。
遂遣繇餘為使聘秦,以觀其**力虛實,並試探秦穆公為政能力。
穆公見戎使遠來,欲宣威顯富,遂置宴相待,其手命繇餘同遊苑囿,登三休之台,誇以宮室苑囿之美,國中積聚之廣。繇餘看罷,卻毫無豔羨之色,不以為然。
秦穆公:貴使,你西戎國中,有此瓊台玉宇,宮室苑囿否
繇餘:我國中非不能為,但絕不效明公,如此役鬼勞神,役人勞民。
穆公問道:戎夷無禮樂法度,何以為治
繇餘笑答:禮樂法度,此中國所以致亂之因也。自上聖創文法約束百姓,僅可小治,其後便借禮樂之名,粉飾其身;又假法度之威,督責其下。人民怨望,因生篡奪之心。若戎夷則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懷忠信以事其上,上下一體,無形跡之相欺,無文法之相擾,不見其治,乃為至治。
穆公默然,無辭以對。於是退還宮中,喚百裡奚至,說以心中憂慮道:寡人聞鄰有聖人,乃是敵國之憂。今繇餘實為大賢,而被用於戎胡,豈不將為我秦國大患
百裡奚未及回答,旁有內史廖頗隨侍,頗多奇智。見國君如此相問,忽然靈機一動,忍不住搶先進言道:主公若欲得此人為輔,有何難哉
秦穆公大喜:卿有何妙計可道其詳。
史廖答道:戎主僻處荒徼,未聞中國之聲。主公可遣使贈以女樂,以奪其誌;複留繇餘不遣,以延其歸期。如此不上半年,便可使其政事怠廢,上下相疑。
穆公稱善,便依其計而行,裝飾兼擅音樂歌舞美女六人,遣內史廖至戎報聘,獻於西戎之主。赤斑大悅,果然日夜聽音觀舞,流戀女樂,漸漸疏於政事。穆公又常使蹇叔、百裡奚、公孫枝等輪流絆住繇餘,使其忘歸;並以請教為名,問其西戎地形險夷,兵勢強弱之實。
繇餘留秦一年,忽然醒悟半年歸期早過,乃力辭秦國諸卿款待,告辭秦侯,還歸故國。戎主怪其來遲,繇餘再三解釋,說是秦君固留不遣,赤斑怎肯相信懷疑其已投降秦國,此番歸國是為間諜,於是漸漸疏遠。繇餘見戎主耽於女樂,不理政事,不免苦口進諫,赤斑皆都拒而不納。
繇餘乃是智謀之士,知道自己與戎主之間嫌隙既生,早晚必遭所害,於是悄悄攜帶家眷,收拾行囊,私駕車馬,棄戎歸秦。
秦穆公既得繇餘來投,自然大喜,即刻擢升為亞卿,使與蹇叔、百裡奚左右二相同事。繇餘大為感動,遂獻伐戎之策,前後三次請為向導,率領秦兵至於戎境;因是熟門熟路,詳知底細,故此秦軍三戰皆勝。西戎三戰皆敗,於是國力大衰。
戎主赤斑不能抵敵秦軍,最終舉族降於秦國,求為附庸。諸戎部落原本俱受赤斑差役,聞其歸降秦國,無不悚懼,於是皆向秦穆公納土稱臣。
秦穆公遂霸西戎,於是論功行賞,大宴群臣,不覺酣飲大醉,歸臥宮中,便得一夢。次日醒來,便召史廖入內問道:“聞卿善解夢,我夜得一夢,可得解其吉凶否”
史廖:願聞主公之夢。
秦穆公:寡人夢一婦人,妝束宛如妃嬪,言奉上帝之命,來召寡人。隨其至一宮闕,見一王者,威儀甚盛。王者以碧玉斝賜寡人酒,甘香無比。複聞堂上有人,高呼寡人名字道:‘任好聽旨,爾平晉亂!’如是者再,王者消失不見。那婦人複引我出離宮闕,寡人叩其姓名,自稱乃是陳寶夫人,居於太白山之西麓;夫名葉君,彆居南陽。又說若寡人能為其立祠,當使我稱霸諸侯,傳名萬載。寡人正欲詳問,忽聞雞鳴,遂即驚覺。不知此夢何祥
史廖聞罷,再拜稱賀:恭喜主公,賀喜主公,此夢大吉。
秦穆公:何以見得
史廖:以晉惠公之昏庸無道,豈能不亂當晉室再亂,便是天命降及明君,大秦之福。所謂陳寶夫人及其夫葉君者,實乃野雉之精,一雌一雄,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陳倉在太白山之西,主公可試獵於兩山之間,以求其跡。
秦穆公聞言大喜,遂命駕車,與眾臣獵於太白山西麓。至陳倉山,果有軍士獵得雌雉,獻於國君。秦穆公看時,見那雉雞玉色無瑕,光采照人,須臾化為石雞。
史廖見狀,拜賀於車前:此便所謂主公夢中陳寶夫人也。得雌者霸,殆是主公將為霸主之征乎主公可命建祠於陳倉,必獲其福報。
秦穆公大悅,命即日鳩工伐木,建祠山上,名為寶夫人祠。又改陳倉山為寶雞山,命有司春秋二祭。此後每臨祭祀,山上必聞雞鳴,聲徹數裡之外。
此後一二年中,可見赤光十餘丈,雷聲殷殷,便是葉君來會夫人。葉君即是雄雉,彆居南陽者。至八百餘年後漢光武起於南陽,乃應“得雄者王”之驗。
秦穆公建祠寶雞山後回宮,果然斥候來報,說晉國大亂。
秦穆公:其事如何詳細道來。
斥候:晉惠公被主公釋放回都之後,裡克、邳鄭父先後被殺,諸公子各奔他鄉。邳鄭父有子邳豹,因有事未在京中,聞父遭誅,飛奔逃難。晉惠公姬夷吾欲儘誅諸大夫之族,被郤芮勸止,乃進封屠岸夷為中大夫,賞以負葵之田。諸大夫由此皆都離心,欲謀叛亂。
正說至此,宮門軍入報:今有晉國大夫邳鄭父之子邳豹,在殿外候見。
秦穆公:宣他上殿。
邳豹奉命上殿,見了穆公,伏地大哭,拜於階下。秦穆公故作不知,問其痛哭之故,邳豹遂將其父及裡克被害緣由細述一遍。秦穆公想起前日之夢,欲伐晉國,問於群臣。
蹇叔:若以邳豹之言而伐晉,是助臣伐君,於義不可。
百裡奚:常言道,多行不義必自及。若晉國諸大夫及百姓不服,必有內變,主公且俟其變而圖之,不必興兵征伐。況兵無內應,可必有功乎
秦穆公:二卿之言甚善。我姑待之。
遂對邳豹勸慰一番,聲言必尋機為其複仇,並留其在秦,封為大夫。
鏡頭轉換,按下秦侯,複說齊國。
周襄王五年,管仲代齊桓公發出盟主令,糾合諸侯救周,諸戎恐懼,引兵而去。周襄王回鑾洛陽,大宴諸侯,欲以上卿禮儀為管仲慶功,管仲固辭,終受下卿待遇。宴罷遣散諸侯兵馬,管仲還歸臨淄,便既臥病;轉過年來,漸漸不起。
齊桓公親自過府問疾,執手泣問:仲父忍棄寡人而去乎
管仲答道:臣幸得遇主公,言聽計從,此生足矣。
桓公再問:若仲父萬一不起,寡人將委政於何人
管仲歎道:惜乎甯戚、賓須無二人,皆已先我亡故。我兄鮑叔牙乃係正人君子,因嫉惡如仇,故不可以為政。隰朋不恥下問,居其家不忘公門,庶乎可矣。天生隰朋,常以為夷吾之舌;然我身死之後,其舌安得獨存恐主公之用隰朋,亦不能長久。
桓公又問:然則易牙何如
管仲聞言,霍然而起,急切道:君即不問,臣亦將言之。易牙、豎刁、開方三人,主公必不可近,且切切不可重用,使其參與國政也。
桓公不以為然:易牙曾烹其子,以適寡人之口,是愛寡人勝於愛子,尚有何疑
管仲答道:人之常情,莫愛於子。其子且忍烹之,則何有愛於君
桓公又問:則豎刁自宮,以事寡人,是愛寡人勝愛己身,尚可疑耶
管仲反問:人之常情,莫重於身體發膚;其身且忍殘之,何有不忍於君主者
桓公又問:衛公子開方,去其千乘太子之位,而甘心稱臣於寡人。父母死不奔喪,是愛寡人勝於父母,無可疑矣!
管仲歎道:人之常情,親莫過於父母。其父母之喪尚且忍之,又何有不忍於君主者哉千乘之封,人之大欲也。棄千乘而就主公,則其所望,必有過於千乘者矣。
齊桓公:仲父胸襟磊落,人所不及,何獨不能容此三人
管仲:此三人皆為宵小之輩,主公必要去之;如不能去,亦且休勿近,近必亂國。
桓公思索片刻,忽驚奇問道:此三人事奉寡人已久,與仲父共事,亦非止數載。仲父既料其來日必致亂國,平日因何不聞一言斥責
管仲歎道:臣之不言,以其三人適君之意,但平日加力為之堤防,勿令泛溢。今臣將死,則堤防去矣,將有橫流之患,君必遠之。
桓公嗟歎良久,心中不樂。又坐片刻,默然而退。
管仲向桓公傾吐肺腑,桓公左右隨從自有諜報,將國相之語告訴易牙。易牙自是切齒深恨,一日忽見鮑叔牙立於殿外,便上前搭訕,欲圖施以離間。
易牙:仲父之相位,乃是明公所薦,天下皆知。今仲父病篤,主公過府問以承其大位者,其極言明公不可以為政,而轉薦隰朋。此其素日所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叔牙’哉我等外人聞此,亦為明公意甚不平。
鮑叔牙聞聽此言,反而滿心歡喜,笑而答道:此便是當年叔牙之所以不肯為上卿,反而力薦管仲之故也。仲父此生隻忠於君國,而不私其親友。夫使叔牙為司寇,則驅逐佞人有餘,必稱其職;若使當國為政,即爾等奸佞宵小,又何所容身乎
易牙聞罷,亦隻得隨之感歎數聲,滿麵羞慚而退。
齊桓公四十一年,仲父管夷吾病卒。齊桓公大慟道:天奪我仲父,是折吾臂也。
理喪已畢,念及管仲遺言,使公孫隰朋掌管國政。但未過一月,隰朋也既病卒。齊桓公驚呼管仲預言奇驗,便請鮑叔牙代為國相。
鮑叔牙奏道:今必用臣,請遠易牙、豎刁、開方,乃敢奉命。否則臣一旦受命為宰,欲殺此三人之時,主公必陷於兩難之地。(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