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無言,波濤嗚咽。
孟明視渡河登岸,向河心凝望良久,思及漁翁為己中箭而死,不由潸然淚下。
公孫支迎回三帥,還至秦都,止於城外,使人報入城去。
秦穆公聞說秦師敗於崤山,全軍儘沒,三帥皆為晉軍所獲,本來寢食俱廢。忽聞報三帥被公孫支接回,不由轉憂為喜,對眾臣道:若非百裡奚與蹇叔提前巧計安排,安得三位將軍複還其止於城外而不入,是懼我問其敗軍之罪,眾卿可隨寡人出城去迎。
話音未落,早有數臣奏道:孟明視等喪師辱國,依法當誅,何當主公親自出迎
秦穆公歎道:此番兵敗,是寡人不聽蹇叔、百裡奚之言,純屬自招,且累及三子。罪在於孤,豈可委過他人千金易得,一將難求,若我殺帥以掩己過,徒遺天下之笑。
乃命群臣皆換素服,出迎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三人於城郊。三人見國君親自來迎,頓首大慟,請求治罪。穆公雙手一一扶起,命眾臣哭唁,設壇祭奠陣亡三軍,然後還城。複用孟明視等三帥主掌兵馬,愈加禮待。
諸侯聞說晉國大勝秦軍於崤,俱來朝拜晉侯,承認襄公可繼其父文公霸主之位。
惟有衛成公姬鄭念及前仇不朝,並以大夫孔達為將,引車百乘攻鄭,兵伐綿、訾二城,大軍及於匡邑。
晉襄公聞報,遂寢伐秦之謀,命先軫會合諸侯,引軍攻衛,占領戚邑。
便在此時,北邊忽然來報,說翟狄之主白部胡引兵犯界,已過箕城。
襄公聞報大驚,急命召回先軫,班師還都。先軫還師絳城,脫去戎裝,換上官服,上殿麵君,問召兵還師之故。襄公說以翟狄來犯之故,然後當麵問計。
晉襄公:翟與晉國無隙,且為姻親之好,向來各安其境。今無故來犯,我以何策應之
先軫冷笑道:何謂無故來犯先君文公出亡之時,翟君以親女二隗妻之,一配文公,一配趙衰。寄居十二年間禮遇甚厚,並無虧代;及文公返國得繼君位,翟君又遣使前來拜賀,並送二隗先後還晉。先君與翟君乃是翁婿之親,未以厚禮還報翟君大恩,也倒罷了;翟君亦常念先君之好,故而隱忍不言。今先君去世許久,主公即位經年,卻妄自尊大,隻以中原方伯自居,並不與翟國遣使通好,將姻親之情全部斷絕;又恰逢翟君謝世,其子白部胡嗣位。此位新主也是妄自尊大之輩,且自恃其勇,故乘喪來伐,又有何奇怪
襄公聽其口氣,知道前番私放秦將之事,心中氣惱未消。於是陪個小心,起身施禮。
晉襄公:先君勤勞王事,雖未暇報恩於翟,但翟君並未見怪。此是先君仁德布於天下,故不為人仇之。今其主來伐我喪,是寡人德薄寡義,故招仇也。子載先生乃先君舊臣,寡人不敢以臣下視之;然卿乃晉國六軍統帥,兵權在握,璽印在手,寡人故以軍事相詢。賢卿若還顧念先君情誼,則寡人幸甚。翟兵即來,便請大帥不憚勞苦,引兵拒敵如何
先軫咀嚼國君話中意思,便如五雷轟頂。由是自降三階,伏地再拜,淚落如雨。
先軫:微臣因不忿秦帥釋歸,怒激之下,麵唾君席,出殿不辭,實無禮之甚!無禮之人,豈堪為帥臣願交出元帥兵符璽印,讓出職權,請主公彆擇良將!
晉襄公聞此,下階撫慰:卿激於忠心義憤,唾席而已,有何不可至若出殿不辭,卿為長輩,孤乃小子,有何不宜今禦翟人入侵,乃國之重事,卿其勿辭!
先軫萬不得已,再拜而出。未出殿門,便即仰天歎道:“將者不能立於朝堂,死於戰陣之上,有何不可不料未死於秦,誰知卻死於翟也!
話音激越,滿殿皆聞。襄公及眾臣聞之,皆不知其意所指。
先軫點起三軍,用己子先且居為先鋒,欒盾、郤缺為左右隊,狐射姑、狐鞫居為合後,發車四百乘,出絳都北門,直望箕城進發。
兩軍相遇於城北平野,先軫見天色已晚,便令安營紮寨,一夜無話。
來日五鼓,傳餐已畢,擂鼓聚將,出營列陣。
雙方各自三鼓,翟主白部胡親自出戰。先且居迎戰數合,便即引車而退,將翟軍誘入深穀。左右伏兵俱起,先且居回車再戰,一戰而勝,斬斬胡騎百餘。
白部胡恃勇殺出重圍,將至穀口,已是筋疲力儘,渾身帶傷。忽見一支人馬殺出,為首之將正是晉國下軍大夫郤缺,迎麵一箭,直射中白部胡咽喉,自腦後穿出,登時身死。
先軫正在中營,軍士來報:白部胡所部皆被圍殲,翟主亦被郤缺將軍斬首。
先軫喜道:翟狄授首,此戰既勝。我當入敵陣自討,以罰麵唾君席之罪!
說畢頂盔貫甲,親援長戟,驅車殺入翟軍右陣,便如劈波斬浪,直至垓心。
右陣主將乃是翟主白部胡之弟,名曰白暾,尚不知兄長之死。忽見敵軍中有單車馳入己陣,並無後繼,傳令迎敵,並調弓箭手前來圍射。
先軫奮起神威,往來馳驟於陣,殺敵將三人,騎士二十餘人,自己身上並無點傷。
翟軍被其神勇所懾,無不驚呆。再過片時,號角聲起,翟軍忽退,閃出一大片空地,原來是弓箭手到,將先軫戰車團團圍住。
此時已有人認出此位單車將軍,報與白暾:啟稟頭領,陣中所困敵將,卻非彆個,乃是晉國上卿,中軍大帥先軫是也。
白暾聞報大吃一驚,暗道:先軫身為三軍主帥,因何輕入重圍,自取其死
於是高聲喝道:對麵老將,可敢報上名來
先軫長戟平端胸前: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晉國中軍之帥,先軫是也。
白暾:人言晉帥多智,未料乃是匹夫之勇。公雖驍勇,入我重圍,插翅難飛。若棄兵下車投降,我必勸說我家大王,便似晉侯釋放秦帥孟明視,放你歸晉。
先軫大笑:翟狄王白部胡,已被我下軍大夫郤缺射死,又何能釋放我歸國自古以來,隻有戰死將軍,焉有投降元帥!
說罷摘下頭盔,運足力氣,直向白暾擲來。
白暾避過,喝罵道:老賊,你自尋死,某又何必客氣
就馬上引弓發矢,隻一箭,射向先軫前胸。先軫看見箭至,稍稍側身,以肩受之。噗地一聲,利箭刺入肩窩,射個對穿。先軫痛哼一聲,複哈哈大笑。
白暾:利箭至身,不避為何
先軫:我為三軍之帥,若不於陣上親自殺敵,無以證明吾雖年邁,但猶勇不可當。爾翟狄既知老夫之勇,又多所殺傷何為速命弓手,亂箭齊發可也。
說罷自裂上衣,竟然身無片甲,露出一腔胸毛。複推禦者下車,自以左手控馬,右手執戟,驅車上前。
白暾讚道:勇哉,此翁!
遂將長戟一揮,代替軍令,命弓手放箭。
一時之間,矢如飛蟥,先軫以身受之,箭集如蝟,屍立不仆。
白暾便命刀手上前,以旗角蒙住先軫之首斬之。
正在此時,先且居率領晉軍大至,來救父親。白暾便命收軍,退後十五裡紮營。先且居收父屍以還,起箭盈鬥;晉軍無不大哭,聲震雲宵。
便在此時,郤缺提著白部胡首級,到中軍獻功。眼見元帥無頭屍體,不由大哭,說道:我等拚卻戰功不要,願以白部胡之頭,換回元帥首級。
先且居:若是如此,便謂與敵議和;當先奏國君,方可行之。
郤缺、欒盾、狐鞫居、狐射姑獲勝歸來,畢集營中,共舉少帥先且居為首,聯名上奏國君。說明元帥不知何故,單車赴敵求死,首級被翟人斬去,要求以白部胡首級交換。
正在此時,有守衛中營帥帳軍士,持簡來報:元帥單車出營,衝陷敵陣之前,已寫下奏章,命末將轉呈少帥。
先且居接過,觀其父遺表略雲:
臣中軍大夫先軫,自知當麵唾席,無禮冒犯國君,大不敬罪也。既國君不加誅討,臣能安之若素耶!此番與翟狄之戰,仗主公威靈,諸將用命,已期必勝。臣為三軍之帥,若歸而不受君封,是遺主公有功不賞之譏;若歸而受賞,是雲無禮君主之臣,可因戰功以贖己罪。則有功不賞,何以勸功無禮論功,何以懲罪功罪紊亂,何以為國臣不能自解,故將馳入翟軍,死於敵陣。既主公不討臣罪,臣便假手翟人,以代君主之討可也。
讀至奏簡末尾,卻見一幅絹帛夾在其中。乃將奏章交給諸將,自觀其帛書雲:
遺囑我兒且居:為父侍晉,從文公在外流亡一十九載,隻有苦勞,不敢言功。至奉主複國,便掌軍權,馳聘沙場半生,計有兩次大戰,一為城濮,再為崤山。此二戰為父皆以詭計,不依古法,則一戰滅楚軍大半,子玉死之;二戰覆秦軍精銳,孟明視等三帥擒之。夫楚與秦,皆當世大國,足可與晉國一較上下者;若二國懷恨聯合,則晉之大禍至矣。父若不死,二國複仇之日,是我先氏滅族之時。為父不檢,又麵唾君席,主公豈不以我全族性命,以免舉國之兵禍耶故為父甘願死於戰陣,並以戰功免我闔族之禍。我死之後,晉侯必不複恨先氏。你兄弟伯叔,宜傾力扶保晉國,不可懷怨,更不可懷有貳誌。切切,至囑!
先且居覽罷,心情激蕩,勉強忍住。遂納書入懷,與眾人商議:未知誰願為使,去見主公,奏請交換我父首級,休兵罷戰
正說至此,營門忽報:翟主之弟白暾,差人前來下書,要求彼此交換首級,並說已將大帥首級送去晉都絳城,交付襄公。
未幾,絳城使者亦至,下達襄公指令:準予與白暾議和,交還翟主白部胡首級給白暾,就便班師回都,將先軫元帥首級與屍體合葬。
先且居再拜領旨,遂命來使帶回翟主首級,自與諸將及三軍舉哀,為父發喪,班師回京。是夜白暾亦潛師回翟,為兄白部胡合屍殯葬;因白部胡無子,白暾遂嗣位為君。
晉師還都,襄公親迎至郊,命開匣請出先軫首級,與屍身縫合入殮。
當打開半幅旗角之際,襄公、且居及諸將觀之,見先大帥須發戟張,目光炯炯,竟如生時一般無二。
襄公撫屍慟哭道:將軍死於國事,英靈不泯,遺表所言,足見忠愛,寡人不敢忘之。晉國六軍璽印,就交付公子先且居執掌,君臣誓不相負,公其放心瞑目!
言罷,乃於柩前拜先且居為中軍元帥,以代父職。
說也奇怪,當先且居拜印之時,先軫雙目遂瞑。
先軫喪事已畢,襄公複獎諸將克敵大功。郤缺射殺白部胡,因將其父郤芮先前食邑冀城賜還,並嘉慰道:卿能贖父之罪愆,故還爾父之封邑!
又以先茅縣封賞胥臣,並嘉慰道:若非卿當初力排眾議,薦舉郤缺,亦不能成今日大功,得此乾國良將。故封茅縣,以獎舉賢之功。
諸將見襄公封賞得當,無不悅服。先軫舊部,皆歸少帥先且居統轄,各無異辭。
畫外音:先軫半生流亡,半生征戰,於治國並無特彆建樹,隻在軍事活動中大放異彩。其主要軍事成就,便是親自指揮並贏得城濮及崤山之戰,皆是春秋時期著名戰例。在城濮之戰中,先軫屢初奇計,最終大敗楚軍,創下誘敵深入、使用間諜、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敵軍戰例,首開古之未有戰術。後於國喪之際輔助襄公,又與秦軍進行崤之戰,全殲秦軍,俘其三帥,複創中**事史上首個伏擊殲滅戰例。兵行詭道,其實始創於此人。亦正因其“兵不厭詐”思想,《史記》不為其列傳,《左傳》更是寥寥數筆,以至名不見於經傳。
晉國因與秦國交惡,又值翟狄內侵,許、蔡二國聞知,便背晉盟,複受盟於楚。
晉襄公聞報大怒,便拜陽處父為將,使率師伐許,因而侵蔡。
楚成王聞報,亦針鋒相對,命鬥勃同成大心率師救之。
兩軍皆出,遇於汦水,隔岸下寨,就此對峙。擊柝之聲,彼此相聞。
如此相持兩月,看看歲終,晉軍糧食將儘。陽處父意欲退軍,恐為楚人所笑,遂思一計,乃使人寄戰書於楚帥鬥勃。晉使至於楚營,呈遞戰書,鬥勃拆示其書雲:
將軍若欲戰時,我軍當退一舍之地,使貴國濟水列陣,決一死戰。若是不敢,便請退軍,以免空費軍資民財未知敢否惟速裁決。
鬥勃覽書大怒:陽處父欺我不敢渡河耶
當時便欲在戰書背後回複,應允渡河決戰。成大心見此,急上前諫止。
成大心:將軍不可,此激將之計也。晉人無信,其言退兵一舍,殆誘我耳。若乘半濟而擊,我軍進退無據矣。不如姑退,讓晉軍涉河來戰,我反客為主,不亦可乎
鬥勃大悟,乃對晉使道:你回去告訴陽處父,請晉軍渡河決戰!
並當晉使之麵,傳令軍中:兵退三十裡下寨,以讓晉軍濟水。
晉使領命,施禮退出,飛馬回營。
陽處父卻命使者,揚言於諸營眾將道:楚將畏晉,不敢涉水來戰,已率軍遁去矣。
揚言已罷,諸將皆都信以為實。陽處父遂命連夜拔營,班師還國。
鬥勃聞說晉師已退,知道上當,追之不及,隻好下令班師。
於是回到朝中,向楚王報捷,奏說晉軍大敗,望風而逃。楚王大喜,下令隨征將士皆予重賞,且愈加依賴鬥勃。
鬥勃與王長子商臣有隙,遂進諂言於成王:楚國之嗣利於少,不利於長,曆世皆然。商臣蜂目豺聲,其性殘忍,今日受而立之,異日複惡而黜之,其為亂必矣。
幾次三番進言,不肯罷休。楚王不由心動,遂欲廢黜長子商臣,改立王子職為太子。
未料行事不密,信息傳之於外。
商臣聞說鬥勃屢次進言諂害,心懷怨恨,咬牙切齒,便欲反擊,隻恨無機可乘。及聞鬥勃率軍救蔡,與晉軍對峙近三個月後不戰而歸,回朝後又虛報戰功,於是以為時機難得。
便即入宮,進譖於父親成王:令尹子上此番出兵,因受陽處父賄賂,故賣陣於晉軍。
成王見鬥勃不發一矢回兵,本就心存疑惑,此時太子進奏,立信其言。遂遣使攜王劍至令尹府宅,賜於鬥勃,令其自裁,不許複進宮相見。
鬥勃不能自明,歎道:我妄自乾涉國君立嗣之事,固宜其死也。
乃以楚王所賜寶劍,刎喉而死。
適逢成大心造府拜訪,恰見其事。但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相救不及。
成大心驚怒如狂,便問王使:令尹何罪,命伏王劍而死
王使說道:因受晉將陽處父賄賂,賣放晉軍。
說罷不敢多耽,自回宮複命去了。
成大心扶屍大哭:哀哉,痛哉,惜哉!令尹既中晉人詭計退兵,何不歸而照實奏王,反邀戰功,以致複中他人之譖耶!
於是進宮,直詣成王座前,叩頭涕泣,為鬥勃辯冤。
成大心:大王,子上令尹何罪,遭此不白之冤!
楚成王:其受陽處父之賄,賣陣與敵,有何冤枉
成大心備述當時與晉軍對峙泜水,晉將陽處父如何使詐,約我退師一舍,來日渡河決戰,其卻趁夜退兵;我軍求戰不得,隻得班師之故,如此恁般,說了一遍。說畢當時真相,最後起誓道:當時臣為軍前主將,可證明令尹並無受賂之事。若以退兵為罪,罪宜坐臣。
成王聞罷,默然半晌:卿不必引咎,此乃太子與令尹不和,故此進言諂害。孤誤信太子之語,錯殺令尹,今亦悔之。容孤查清此事,必與令尹洗冤,卿其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