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之內,秋意蕭索。宮牆之外,吳歌短笛。
伯嚭奉命來勸降範蠡,範蠡以不能與伍子胥共立於朝辭之。
範蠡說罷,施禮轉身離去,但其話音尚在深秋的空氣中飄蕩。伯嚭無言以對,眼前卻浮現出伍子胥對自己陰鷙恨毒的眼神,不由打一下寒戰。
於是還於宮中,將範蠡之語回報吳王。
夫差良久無語,然後道:如此,則休矣。
伯嚭:子胥不能容天下之士,臣與大王皆為深知者。猶恐為臣,亦不見容共存也。
夫差:寡人既不疑卿,其又能奈何以後在朝堂相會或議事,卿其讓之。以卿觀察,勾踐君臣夫婦,言語舉止如何
伯嚭:臣入其院,見勾踐服犢鼻,著樵頭,斫銼養馬;夫人衣無緣之裳,施左關之襦,汲水除糞灑掃;範蠡拾薪炊爨,麵目枯槁。君臣力作,絕無怨恨之色,亦無愁歎之聲。
夫差:卿其懷憐,為其君臣夫婦美言以飾乎
伯嚭:為臣怎敢!
夫差不信伯嚭之言,乃與其同登姑蘇台上,往下俯視。卻正好望見越王及夫人端坐於馬糞之旁,範蠡操楱立於左,君臣之禮猶存,夫婦之儀且具。
伯嚭:主公,臣之所言如何
夫差:彼小國之君,一介寒士,雖在窮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禮,寡人心甚敬之。
伯嚭:臣聞無德不複。主公若以聖王之心,哀孤窮之士,加恩於越,勾踐豈無厚報
夫差點頭:可即赦越王歸國。
伯嚭領諾,辭王還於己府,遂遣家人將此喜信報知範蠡。
伍子胥聞說吳王將赦越王歸國,火冒頂梁,急來入見,不顧君臣禮數。
夫差:寒風凜冽,相父不在府中納福,今來入宮何事
伍員:昔桀囚湯不誅,紂囚文王不殺,故桀為湯所放,商為周所滅。今大王既囚越君,而不行誅,誠恐夏、殷之患,旋踵便至矣!
夫差聞言失驚,忽改容相謝:相父之言甚為有理,是我聽信伯嚭,以至心懷婦人之仁,幾忘祖父大仇。相父且回,來日早朝,必殺勾踐。
伍員登時心平氣和,反覺自己失禮,於是謝罪而出。
次日早朝,吳差坐殿,未議政事,先喚承旨官,欲使召勾踐夫婦殺之。
承旨官:大王,未知有何吩咐
夫差:你帶人前去,將勾踐夫婦……
承旨官:怎樣
夫差:啊也!
忽覺天旋地轉,倒於座上,人事不醒。殿上諸臣見此,一陣大亂。伯嚭首先越眾而出,止住眾臣噪亂,繼命內侍將吳王扶入內室,傳喚太醫。
夫差入內,稍時醒轉,見太醫在側,便問:寡人何疾
太醫答道:煞是奇怪,臣經詳察,大王無疾。
吳王命喚伯嚭入內:醫者說寡人無疾,卿以為何故
伯嚭:此必是大王惑於子胥之言,欲誅勾踐。其怨苦之氣上乾於天,故上天警示大王,暫不可為此有乾天和之事,亦未可知。
夫差聞奏,半信半疑。於是傳令,命今日罷朝,眾臣且散。
伯嚭還歸府中,立命家臣潛至勾踐所居石室,將吳王臥病之事告知,命其如此如彼,以消吳王殺機。
勾踐再三致謝,親送伯府家臣出門,回身便使範蠡擲卦卜吉。
範蠡觀其卦象,喜道:大吉!吳王無甚疾病,至壬申日必得痊愈。且大王能得歸國,全在侍疾一事,亦在此月內。怎奈辱甚,臣不敢言。
勾踐聞說能得歸國,欣喜若狂:但得還國,便受辱何妨賢卿儘管言之可也。
範蠡:人生至辱,不過於嘗食他人糞便,況一國之主哉願大王請求問疾,倘得入見,因求其糞而嘗之,觀其顏色,再拜稱賀,告以病起之期。至期若愈,夫差必然心感大王。臣再請伯嚭進以說辭,則大王必可赦歸矣。
勾踐聞而垂淚:孤雖不肖,亦曾南麵為君,奈何含汙忍辱,為人嘗其泄便乎且使諸侯得知,寧不遺笑天下,遺臭萬年!
範蠡再拜:主公恕罪,臣該萬死!然昔日殷紂囚西伯於羑裡,曾殺其子伯邑考,烹而饗之,西伯忍痛而食子肉,然後得以歸國,翦商滅崇,終遺武王伐紂成功,締就至今五百餘年基業。夫欲成大事者,不矜細行,吳王有婦人之仁,而無丈夫之決,已欲赦越,忽又中變,此必是伍子胥進言以阻,使其猶豫。王不如此,何以激其婦人之仁,取其倨傲之憐
勾踐聞言,毅然拭淚,咬牙意決。範蠡便即來至太宰府中,求見伯嚭。
範蠡:今聞主公抱屙不瘳,我主勾踐寢食不安,願從太宰問疾,以伸臣子之情。
伯嚭:越君有此美意,明日可隨我入宮。
範蠡大喜,回報勾踐,當夜一宿無話。來日一早,伯嚭果帶勾踐入見問疾。
夫差便問勾踐:卿來見孤,隻為問疾耶
勾踐叩首奏道:囚臣聽聞龍體失調,如摧肝肺,欲探望君父顏色,更無彆由。
言罷淚下,發乎衷腸。便在此時,夫差覺到腹漲,說要出恭,揮令眾人出室。
勾踐隨伯嚭出外,低聲說道:臣在東海,曾事醫師,觀人泄便,能知疾之瘥劇。
伯嚭聞言甚為驚奇,但未答言,隻快步出室,拱立廊下。未至片刻,內侍即將便桶提出,將要提往後院,傾倒洗涮。
勾踐急上前止住,揭開桶蓋,手取其糞,跪而嘗之。左右見此,皆都掩鼻。
伯嚭緊皺眉頭,暗道:此人如此隱忍!
勾踐嘗罷,討水嗽口,複入室內,叩首奏道:囚臣拜賀大王,恭喜大王!王之疾患無憂,至三月壬申日必得痊愈。
夫差:卿何以知之
勾踐:糞者,穀味也,順時氣則生,逆時氣則死。今囚臣竊嘗大王之便,味苦且酸,正應春夏發生之氣,是以知之。
夫差聞言大為驚奇,命人複喚入伯嚭:勾踐適才,果然親嘗寡人之便耶
伯嚭:正是。勾踐對主公忠心,既便為臣亦自愧不如。
夫差大為感動,竟至淚水盈眶,讚歎道:為人臣者,至此為極矣。仁哉,勾踐也!臣子之事君父,孰肯嘗糞而決疾者!
勾踐再拜:王對臣有再生之德,臣即萬死,亦不能報。
夫差:卿君臣夫婦,可離石室,暫助太宰府中。待孤疾瘳,便遣送卿等還國。
勾踐再拜,謝恩而出。
光陰如梭,轉眼便至範蠡所卜之期,夫差頭暈目眩之病果愈,更無不適之感。
夫差感念勾踐之忠,即令其夫婦改換諸侯衣冠,範蠡複其大夫服飾,就宮中設宴,為其君臣餞行。勾踐更換冠帶入席,再三拜謝,欲赴臣位,夫差不許。
伯嚭將勾踐引至上座客位,吳國諸大夫皆都列坐相陪。
伍子胥見吳王忘仇待敵,當即火冒三丈,遂不肯入坐,拂衣而出。
伯嚭道:相國剛勇,其不入坐,殆自慚乎
夫差笑道:太宰之言甚當!
君臣二人,由此深惡伍子胥。勾踐進觴為吳王壽,夫差許以三日後啟行,賓主儘歡。
來日一早,伍子胥複又入見吳王,私下諫道:勾踐內懷虎狼之心,外飾溫恭之貌,大王愛須臾之諛,不慮後日之患,棄忠直而聽讒言,溺小仁而養大仇。夫虎卑其勢,將有擊也;狸縮其身,將有取也。越王入臣於吳,怨恨在心,大王何得知之其下嘗大王之糞,實上食大王之心。王若不察,中其奸謀,吳必為擒矣!
吳王不悅:寡人有疾,相國不聞不問,亦不許他人儘忠乎寡人已許釋其還國,豈可朝令夕改,輕諾寡信卿置之勿言!
子胥聞此,便知不可再諫,恨恨而退。
吳王親送越王出城,謂勾踐道:寡人赦君返國,君當念恩,休要記怨。
勾踐稽首再拜:大王赦臣生還故國,天高地厚之恩,如同再造。臣必生生世世,竭力報效。蒼天在上,實鑒臣心,如若負吳,皇天不佑!
再拜跪伏,流涕滿麵,竟似不舍。終命範蠡執禦,與夫人登車升輦,望越國而去。
勾踐回至浙江之上,文種早率群臣具舟過江,拜迎主公,並與範蠡相見,如獲重生。
由是簇擁下船,回至國都,國人皆都遠出城外迎接,舉國歡聲動地。
勾踐淚流不止,又喜又悲,還入都城,祭告太廟,臨朝視事,群臣拜賀問安。
越王:隻因寡人不智,未聽範蠡、文種二卿忠言,致有夫椒之敗,會稽之恥。我欲立城於會稽,遷都於此,以自警惕,亦使諸卿與我共勉,不忘此奇恥大辱,眾卿以為如何
眾官聞言,皆稱遵命。勾踐大慰,乃專委範蠡前往會稽山下,修城建都。
範蠡乃運用道家妙術,仰觀天文,俯察地理,規造新城,將會稽山整個包圍在內。西北立飛翼樓於臥龍山,以象天門;東南伏漏石竇,以象地戶。內城建築已畢,修建外郭,獨缺西北不圍,揚言既已臣服吳國,不敢壅塞貢獻之道,實圖進取之便。
築城已畢,還報越王。勾踐引眾臣來觀,看罷大喜。當轉至龜山,忽靈機一動。
吳王:範卿奇才,真乃鬼斧神工,固若金湯。可於此山之巔再築一台,名曰靈台;在台上建三層樓,以望吳國,誌我不忘吳王之賜。
範蠡應諾,旬日建成,製度俱備。
勾踐率領百官國人,自諸暨遷都會稽,並將王宮設於靈台。於是便升範蠡為相國,文種為副,皆予重賞。二卿再拜固辭,越王不許。
越王:孤實不德,以至失國亡家,身為奴隸,遺羞先祖,兼愧對國人。苟非二位相國,及諸大夫極力襄助,寡人焉有今日
文種:此乃先王神靈護佑,大王之福,臣等何功之有願大王勿忘姑蘇石室之苦,則越國可興,吳仇可報。
勾踐聞此,忽想到嘗糞之辱,深望文種一眼:賢卿教誨,勾踐敢不敬受!
當時文種正在稽首,未嘗察覺;範蠡在旁,卻將此頗含深意盯視看在眼中,不由心內打一個突,感到一陣寒意襲身。
越王遷都已畢,諸事皆備,乃以文種治理國政,範蠡治軍;又尊賢禮士,敬老恤貧,與民生聚養息。期年下來,物阜民豐,百姓大悅。
畫外音:自從文種提起在吳都受苦之事,越王勾踐時思嘗糞之事,便覺口臭不堪,於是言於夫人,請其製作長柄毛刷,每日清晨醮鹽水以刷口齒,便是如今牙刷前身。
範蠡聞說此事,猜中越王隱疾,便與師妹越盈親往城北山上,采來蕺菜以獻。越王食之,果覺口臭之感漸消,於是大喜,乃使人采蕺入宮,賜給百官皆食。
自此之後,越人喜食蕺菜成風,因名其山曰蕺山。蕺菜者,亦即魚腥草也。
於是文種為政,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範蠡練兵,水陸戰陣皆都訓練精熟;又命師妹越盈,教給軍士劍術。又奏請越王,開鐵礦以鑄利劍,重金聘請歐冶子以為監工。
三年之後,得利劍五萬口,皆配給將士,人手一口。於是越**中,每人除乾戈戟矛在手,並皆肋下佩劍,且都劍術精湛。又憑越女劍法,越人由此近身作戰,天下無敵。
勾踐為報奇恥深恨,帶頭苦身勞心,冬常抱冰,夏還擁爐,累薪而臥,不用床褥。又懸苦膽於坐臥之所,每日早起晏臥,臨睡之前必以舌舔嘗之,謂曰“臥薪嘗膽”。
又常於中夜暗泣,口念夫差之名不止。
鑒於越國喪敗之餘,生齒人口大減,勾踐製定法令,傳檄全國:
禁止少夫長婦,或老夫少妻。女子十五不嫁,男子十七不娶,父母俱都問罪。
孕婦生男,賜壺酒及一犬,若是生女,賜壺酒及一豚。
生子三人,官養其二;生子二人,官養其一。
國有死者,越王必親為哭吊。出遊必載飯羹於車,遇童子及少年,餔而啜之。
檄令即下,行之數載,國內人口大增,重現舊觀。又積草囤糧,充實國庫軍需。若遇農耕之時,越王勾踐必率群臣,至田中躬身秉耒。
越王夫人親自織績,與民間女子同勞共苦。七年免稅,食不加肉,衣不重采。
十餘年間,越國問候貢獻之使,無一月不至吳國。吳王夫差嘉許勾踐之順,便命增加越國封土,縱橫八百餘裡,儘為越壤。勾踐治葛布十萬匹,甘蜜百壇,狐皮五雙,晉竹十艘,以答封地之禮;夫差大悅,更賜越王羽毛之飾。吳越兩國之親,甚過父子兄弟之邦。
鏡頭轉換,按下越王臥薪嘗膽,矢誌報仇,複說在此期間,列國發生之事。
周敬王二十九年,楚昭王使單浮於為將,領兵攻打梁邑及霍陽山(今峴山)戎蠻國。
戎蠻不敵楚兵,三戰皆敗,國君蠻子赤率其殘部奔晉。楚王遣使至晉,索取亡國之君。晉國正卿趙鞅不欲得罪楚國,遂擒蠻子赤及其國五名大夫,送交楚國,戎蠻子國遂滅。
同年吳國攻陳,楚國派兵援救,吳國因而退兵。
楚昭王引軍屯於城父,聞說孔子在陳,因而大喜,急使人往聘孔子,請其至楚。
孔子亦早有周遊楚國之意,得楚王聘書,便欲前往城父拜禮。因命眾徒,分向陳、蔡國君告辭,來日啟行。
陳、蔡二國大夫聞說孔子欲往楚國,皆都失驚。
陳大夫:孔子乃世之大賢,當初為魯國代相,隻半年魯國便即大治。今若受楚王之聘,為其令尹,則我淮上諸國,再無寧日矣。
蔡大夫:其周遊列國,所刺譏之言,又皆中諸侯之疾。今若受楚國之聘,是龍入大海,虎入深山,必大展其才,勸說楚王伐我陳、蔡二國,如此大事不妙矣!
陳大夫:留之不住,又不能殺卻,如此奈何
蔡大夫:可以兵阻之,隻需不使其向南至楚,便曰大吉。
商議已定,於是便趁孔子未及出發,各發徒役前往邊境,圍困孔子於野。孔子由是不得前行,繼而絕糧,七日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