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仍常派人至府,向其尋計問策。因此方有深夜相召,求問立嗣之事。
袁盎在家閒居不住,時而鬥雞走狗,時而出外遊山玩水,又與洛陽遊俠劇孟為友。
時有安陵富戶,早年曾與袁盎交好,遂入府勸道:劇孟乃是賭徒,公休以其為友。
袁盎答道:劇孟雖然好賭,但母死之日,前來送葬者千乘,故曰必有過人之處。人有危難,上門求救,其亦不以父母為由,不以生死為辭,必然鼎力相助。然今明公登門相勸,實為小弟名聲為計,且是金石良言,弟焉敢不聽!
從此之後,果然便與劇孟斷絕來往。眾鄰聞之,俱都稱讚袁盎,以為從諫如流。
梁王劉武回到封國,因不得立為嗣君,心中大為不樂。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過年來,忽有一日,母親竇太後遣使前來梁國,向梁王透露,袁盎去歲曾於深夜入宮,諫阻皇帝立嗣之事。
劉武聞此,非常怨恨。就與門客羊勝、公孫詭等人謀劃,暗中重金搜求刺客,命相繼前往安陵,刺殺袁盎。另又多方打探,得知當時勸景帝休立自己為嗣者,前後共有十餘位大臣;於是列出名單,多雇江湖高手,照單行刺。
刺客來到關中,打聽袁盎為人,眾人皆都讚不絕口,說是當世大賢。刺客聞此,乃放棄刺殺計劃,並寄柬留刀提醒袁盎,以後還會有人前來刺殺,要其小心戒備。
袁盎見此刀柬,心中不快。又逢家中頻發怪事,便到隱士棓生住處,占問吉凶。
棓生擲錢卜占,得大凶之象,應在當日。於是殷勤款留,便請在家中留宿,以避災禍。袁盎不從,緊持回家,行至安陵城門外,便被梁國刺客淩空下擊,取首而去。
袁盎既死,消息傳入京師,朝野驚震。漢景帝大為悲悼,懷疑是梁王劉武所為,於是發下嚴詔,限期必獲凶手。時隔未久,刺客果然落網,略加刑詢,便即供出幕後主使劉武。
漢景帝又驚又怒,連續派遣使者前往梁國,反複查驗,並下令逮捕公孫詭、羊勝等人。
使者到至梁國,對其國內二千石官員挨個責問,務必審出公孫詭及羊勝下落。梁相軒丘豹、內史韓安國大恐,一起進諫梁王,不可因兩名門客之故,以與朝廷為敵。
劉武無奈,乃命羊勝、公孫詭自殺,交其首級與漢使,持歸京師,還報天子。
漢景帝悲痛袁盎之死,因此雖得二客首級,兀自怨恨梁王不止。
劉武甚恐,又派韓安國進京,通過大姐長公主劉嫖,以及母親竇太後,向天子認罪,請求得到朝廷及兄長漢景帝寬宥。太後寵愛幼子,代其不斷求情,這才得到漢景帝寬恕。
太後這才鬆一口氣,使韓安國還報梁王。劉武聞說天子怒氣漸消,便即趁熱打鐵,上書請求朝見,再次進京入宮,當麵謝恩。景帝看在太後麵上,隻得同意。
梁王由此啟程,西入長安。
到達函穀關後,門客茅蘭勸諫梁王:臣聞袁盎生前,曾與京都遊俠劇孟為友。今雖天子陛下不究殿下之過,惟恐此去途中有變。依臣之計,不如潛入京師,以免遭襲。
劉武甚以為然,遂乘布車,隻帶兩名侍從入京,躲藏在長公主園囿之中。其後不久,朝廷使者前來迎接梁王,不知劉武所在,由是還報天子。
竇太後聞說沒有找到劉武,以為是被景帝所殺,乃對眾臣哭道:皇上殺我幼子!
漢景帝因為竇太後誤會,甚為憂恐,於是派出偵騎,四處尋找梁王。
劉武時在長安,聞說天子派出偵騎尋找自己,便知兄長果然並無害己之意。由是身背刑具入宮,俯伏宮廷門下,認罪自請處罰。
竇太後及漢景帝見到劉武安然無恙,非常高興,相對哭泣,兄弟就此解和。但自此漢景帝漸漸疏遠劉武,不再與其同乘車輦。劉武奏請留住京師,漢景帝不許,命其迅速離京。劉武回到封國,心神恍惚,悶悶不樂,就到城北良山,打獵散心。
圍獵之時,門客中有人獻上一頭怪牛,背上長腳。劉武特彆厭惡,下令棄之山穀。
劉武愛才,營造梁園,招攬天下人才。豪俊之士靡集,皆使居住梁園之內;梁園中又有忘憂館,乃是劉武經常會聚群賢之所。許多人甚至辭去朝廷官職,以到梁園作客為榮。
眾門客中最有名氣者,當數辭賦家枚乘、鄒陽、莊忌,以及司馬相如。
有次遊興正濃,梁王下令,命隨同文士各寫辭賦,以記當日盛會。由是枚乘寫《柳賦》,路喬如寫《鶴賦》,公孫詭寫《文鹿賦》,鄒陽寫《酒賦》。韓安國寫《幾賦》未就,鄒陽代其寫成。劉武命對鄒陽、韓安國各罰酒三杯,枚乘、路喬如等各獎綢絹五匹。
當年六月中旬,劉武忽染熱病,六天後即便死去。
景帝聞之頗為悲憫,賜諡號為孝王。竇太後以為是景帝使人殺之,因而怏怏不樂。景帝為討母親喜歡,又命厚葬,墓中殉葬珍寶極其豐厚。
畫外音:三百餘年之後,至東漢末年,曹操與袁紹開戰,為籌集軍餉,公開盜挖前朝帝王陵寢,其中最有名者,便屬芒碭山梁王劉武之墓。據史書記載,曹操親自指揮摸金校尉掘墓,破棺收金,得珠寶萬斤。曹操由此實力大漲,為日後掃清群雄、霸據北方打下基礎。
梁孝王劉武既死,府人墨客便失依靠,隻好各奔東西,自謀生路。
司馬相如走投無路,乃歸蜀中,投奔昔日好友,臨邛縣令王吉。初到臨邛,司馬相如除卻梁王所贈古琴,身無長物,隻以詩詞歌賦換些酒錢,窘迫至極。
王吉設酒以待,見司馬相如落魄,深表同情,為使好友擺脫困境,便忽思一計。宴罷,乃使司馬相如居於館驛,次日便率全縣衙役招搖過市,前往拜之,一連數日,恭敬異常。
臨邛富戶聞之,皆感訝異,於是多方打聽驛館居客來曆。最後方知此位神秘來客名為司馬相如,非但是為縣令至交,且曾做天子近侍,又是梁王座上之賓。
探聽明白之後,本縣富戶由是不惜千金,爭相隻求一見。司馬相如諱莫如深,對來訪者皆都婉言相拒,由此反而名聲大噪。
縣中時有首富卓王孫,向來自重身份,少與外人交往。家中仆男傭婦,多達千口,鐘鳴鼎食,有似王侯。有女名喚卓文君,年輕貌美,能詩會文,兼擅音律,喪夫寡居。
卓王孫聞說司馬相如來曆非凡,曾為梁園座上首客,今至臨邛,便欲附庸風雅。因聞其拒絕許多富戶求見,乃以重金請托縣令,欲在家中設宴,請求司馬相如賞光蒞臨。
縣令王吉見其中計,便即許以代替說項;複至驛館告訴司馬相如,令其來日赴宴,如此如彼,大展才華。司馬相如自是一一照辦,便派仆從回複卓王孫,來日準時赴約。
卓王孫聞說司馬相如肯予賞光,不由大喜,乃大發柬帖,遍請全縣縉紳豪強相陪。
及時會期當日,縣令及所有賓客皆至,隻是不見司馬相如蹤影。直至午時,門口喧動,司馬先生才攜綠綺古琴,姍姍而至,到卓府門首下車。
卓府管家向內傳報:司馬相如先生駕到!
未待卓王孫有所動作,縣令王吉急引眾賓出府,如同眾星捧月一般,將司馬相如迎至大堂。卓王孫急出拜見,敘禮已罷,將相如讓至縣令肩下就坐。
縣令萬般不肯,非將相如請至上坐,自己寧願退至次席,由此擾亂半晌。
司馬相如倒不客氣,昂然便在首座就席,眾賓皆都驚羨不已。
卓王孫之女文君寡居娘家,早聞司馬相如才名,今見堂上鬨出恁大動靜,亦是大感好奇,便引侍女隱在屏風之後,偷目觀之。
司馬相如早覺屏後有人,佯作不知,吃酒喝茶,與眾人談笑風生,妙語連珠。
在座諸賓,無不佩服相如妙才,五體投地。
酒過三巡,縣令王吉向卓王孫及眾賓提議:司馬公不僅文章當世一流,撫琴之技也是天下無敵。借此機會難得,何不請先生即興彈奏一曲,以娛眾賓哉!
卓王孫大喜,由是起身離座,再拜而請。
司馬相如有備在先,知道縣令欲命自己以卓絕琴藝挑逗卓文君,於是稍加謙讓,便道恭敬不如從命,自琴套內拿出綠綺古琴。
眾賓見此,鴉雀無聲,側耳靜聽。司馬相如偏有許多張致,先命仆人焚香,複入內解帶寬衣,再出席而坐,就座間彈奏一曲《鳳求凰》,邊奏邊歌。其歌辭曰: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先奏商調,其音悲惻,催人欲淚,座中諸賓皆不能自勝。
卓文君在屏風後聞之,已是清淚滿腮,為之癡絕。
一闕奏罷,餘音繞梁,滿座回味,以為絕唱。卻陡聽琴律轉急,猶如風吹荷葉,雨打芭蕉,發出徵聲,變為激越。又聽司馬相如撫琴歌道: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琴歌已罷,滿座叫絕。便是聽不甚懂者,也是個個稱羨。
當日賓主儘歡,由是罷宴。司馬相如並不多耽,道聲告辭,攜琴登車而去。
卓文君早已聽出琴中深情,歌中暗語,乃命丫環前至館驛,向司馬相如傳書遞箋,詳說傾慕之情。當天夜半,二人就駕馬車私奔,還至司馬相如老家成都。
百多裡地,一夜即至。卓文君才知司馬相如家徒四壁,並無一毫資產。
文君不悅,但至此已無退路,遂與司馬相如複回臨邛,向父卓王孫索取陪嫁。
卓王孫怒其私奔,堅持不與,複將文君趕出家門。
卓文君亦怒,乃慫恿司馬相如向縣令王吉借貸百金,便在父家門口附近開一酒肆,親自當壚賣酒。卓王孫深感沒臉見人,因此閉門不出。
縣令王吉見此暗笑,便使衙中諸吏輪番前往卓府,勸說卓王孫:今文君已嫁作人婦,木已成舟。司馬相如雖窮,但有大才,日後必成大器。公府中金銀儘有,何使親女當壚出醜
卓王孫當不住眾人苦口相勸,為遮家醜,乃歸還文君衣飾,另給仆從百人,金錢百萬。卓文君得金,乃與司馬相如複還成都,求田問舍,以至富足過活。
鏡頭閃回,按下司馬相如,複說漢宮之事。
漢景帝四年,太子劉榮被廢未久,複立王美人所生膠東王劉徹為太子。
館陶長公主劉嫖,欲將己女陳阿嬌嫁為太子妃,王美人欣然應允。當時膠東王僅有五歲,長公主當麵相問:太子願娶表妹為妻否
劉徹回答:若得阿嬌為妻,當以金屋藏之。
長公主與王美人聞之,皆知大笑。金屋藏嬌成語之典,源出於此。
景帝即立劉徹為太子,其後未久,繼封太子生母王美人為皇後。
栗姬不善掩飾,隻圖一時痛快,說過幾句不遜惡言,便使兒子丟失太子之位,自己也再無晉升之望。因見王美人母因子貴,被封皇後,由是大恚,終至抑鬱而終。
丞相周亞夫上奏:太子並無過錯,怎能輕易廢黜禦史奉職進諫,焉可無故殺之
景帝心中惱怒,含糊答道:此我家事,卿勿再言。
周亞夫卻道:天子家事,便是天下之事。臣若不言,便失其職矣。
由是憤而上表,便辭丞相之職。景帝溫言挽留,但對其自此開始疏遠。梁王猶記前番吳王來攻,周亞夫按兵不救之恨,每在太後麵前譖之,乃至竇太後亦對丞相不喜。
太子劉榮被廢為臨江王後,便至江陵就藩,在封國內謹小慎微,深自韜晦。兩年之後,國中臣僚中欲討好皇後,上書景帝,控告臨江王劉榮侵占宗廟,修建宮室,逾製違禮。
景帝覽奏大怒,命將劉榮召至長安,接受中尉郅都審訊。
劉榮奉詔,隻得啟行,由江陵出發北上。
江陵父老因感臨江王寬厚賢德,空巷而出,前來送行。
臨江王告彆父老,上車即行;未料剛出北門,車軸忽然折斷。劉榮換車而往,心中不樂。江陵父老見此情狀,相對流涕,私竊言道:臨行車覆,吾王其不反矣!
劉榮至京,不敢求見父皇,先至中尉府獄,接受質詢。中尉郅都暗受王皇後指使,不僅對劉榮責訊甚嚴,並禁其上書給景帝。
竇太後憐其長孫無辜被廢,今又被人誣告,便命從侄竇嬰去中尉府中探視,並暗中送給劉榮刀筆,使其上書天子,為自己辯冤。
劉榮以為經受嚴訊,乃是出自父皇之意,由是心灰意冷。便即上書謝罪,後以刀筆割頸自殺。郅都大駭,不敢不奏。天子聞而哀憫,乃諡號為憫,命葬藍田。
竇太後聞訊,勃然大怒,深恨郅都刑訊相逼,乃命天子追按其罪。景帝不敢忤逆太後,乃下詔誅殺郅都。臨江王下葬之後,有燕子數萬隻銜土置於塚上,百姓見而憐之。
鏡頭閃回,敘述竇太後來曆。
竇太後名喚漪房,河北清河觀津人氏,出身名家,賢良淑德。
其父經曆秦朝之亂,隱居觀津,不問世事,清貧垂釣,不幸墜河而死。遺有二子一女,長男名喚竇建,字長君;次女竇漪房,少男竇廣國,字少君。
漢惠帝時,竇漪房被選為家人子,入宮伺候呂後,稱為竇姬。後被賜予代王劉恒為妃,隨行代國,甘苦與共。劉恒即位為漢文帝,便冊立漪房為皇後。
竇皇後為漢文帝育有一女二男。長女劉嫖,被封館陶長公主;長子劉啟,後為漢景帝;少子劉武,被封梁孝王。薄太後詔命追封竇皇後父親為安成侯,母為安成夫人。
竇皇後入宮之時,母兄相繼而死,隻餘親弟竇廣國,被人搶奪拐賣,就此下落不明。
竇廣國幾經轉賣,終到宜陽,與商人為奴。一日行至山上,偶遇驪山老母許負,說其將被封侯。竇廣國隻謂笑談,聽罷置於腦後。
這一日跟隨主人販賣絲綢,竇廣國來到長安,住於客棧之中。晚餐已罷,與店中客人閒談,聞說皇後姓竇,又是津觀人,便懷疑是否自己親姐。
竇廣國為人多智,於是就此留意,詳書自己幼時情事,貼身以藏。待宮中太監來為皇後采辦之時,便將書信置於絹綢之內,夾帶進宮。
竇皇後下令縫製衣物,宮女打開綢緞,翻見此書,不由大奇,便即呈遞皇後。竇後覽書已罷,這才知道同胞兄弟尚存於世,由是大哭,乃將此事奏知天子。
漢文帝聞而大奇,便詔竇廣國來見,悉問舊事,命皇後在屏風之後聽之。
竇廣國記憶力甚佳,對天子所問應答如流,並且說道:小民幼時,姐姐離家之前,曾討來藩汁為我洗頭;又自鄰家討來食物,留給我吃,而後才安心離去。
竇皇後聞罷,在屏風後奔出,手拉竇廣國痛哭流涕,姐弟由此相認。
文帝為之大為感動,乃賞賜竇廣國財物田宅,後又命其尋找同宗竇氏兄弟,恩命闔族遷居長安。又挑選朝中品德高尚長者與之相處為鄰,使竇氏兄弟皆成謙虛禮讓君子。
景帝劉啟即位,尊生母竇皇後為皇太後,並封舅父竇廣國為章武侯;因長舅竇長君早亡,便封其子竇彭祖為南皮侯。又遍覽諸竇子弟,才能以竇嬰最著,遂加封為魏其侯。
竇太後素喜黃、老之言,故要求景帝與諸竇子弟必讀道家之書,並尊其理。終景帝一朝,因為竇太後不喜儒家學說,諸儒家博士並無一人能被重用,是為史上奇事。
梁王既死,竇太後欲與皇後和好,乃請景帝封皇後兄長王信為侯。
丞相周亞夫諫道:高祖親殺白馬為盟,說非劉姓不能封王,無大功不能封侯,陛下忘之耶!若封王信為侯,是背先祖誓約耳。
景帝無話可說,以此回稟太後。竇太後聞言大怒,由此深恨周亞夫。其事之後未久,匈奴將軍唯許盧等五人歸順漢朝。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集。(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