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皇宮,東晉朝堂。
晉哀帝向群臣問政,滿朝大臣皆懼桓溫威勢,不敢異言。
殿上沉默多時,散騎常侍王述出班奏道:主上勿憂。此乃桓溫見陛下初立,欲以虛聲威震朝廷,非真欲遷都也。陛下但下詔從之,則其必自無後果。
於是哀帝複詔,準從遷都奏議,遣來使回報桓溫。
使者還報:皇帝與群臣並無異議,願從將軍之請,遷都洛陽。
桓溫大悅,乃問孟嘉:先生果是奇計,朝中百官不敢逆我之意。但若朝廷果若遷都洛陽,則秦燕二國乘此起兵,我等防務未備,則大事危矣。
孟嘉笑道:此事極易。主公可使人再上疏朝廷,謂關中殘破,宜先使人前往修理宮殿。朝廷無錢,自息其事矣。
桓溫從之,於是複使人入朝,奏知其事。朝廷果然回說庫中無錢,難以修葺舊宮。
桓溫大喜,對孟嘉及部下臣僚說道:朝廷大臣皆明知遷都之事不可為,而皆不敢上奏駁之,是因懼我之故也。如此之後,朝廷大事任我所為,無人敢逆。
諸將聽罷,無不道賀。
自此桓溫便萌發野心異誌,但疑晉祚修短難知。因聞蜀地有個王見,素知天相,乃遣使召來,至夜入於內堂密問:聞卿善知天文,今國家命運氣數修短如何,望卿實對我言之。
王見答道:晉室雖偏居江南,但世祀方永,不得便終。
桓溫聞之不悅,暗道:如你所言,則我此生豈有機會?
次日遂命人送五千錢,絹一匹,至館驛對王見說道:大將軍命卿自裁,不必再複相見。
王見送走來使,對著錢帛哭道:桓溫使人賜絹一匹,錢五千文,令我自裁。則其意使我以絹自縊,以錢買棺木。奈我並無親人在此,誰其為我收斂屍骨?
哭了半日,忽想起習鑿齒現為大將軍府主簿,為人急公好義,何不往求之?
於是竟至習鑿齒宅上求見,再拜訴道:某家住益州,乃蜀川占星之人。受桓大將軍命遠道而來,問以天文及國家氣運之事,某以實對之,不知何處觸彼之怒。今日一早,將軍府有使來至驛館,奉桓公旨意命我自裁。我死小事,奈屍骨無法返鄉。因聞足下仁慈,請為小人備棺立碑,安葬於黃土,則感戴於九泉之下,來世必報恩公。
說罷叩首不已,悲不能禁。
習鑿齒頗為驚異,問道:大將軍贈你錢帛之時,說些甚話?
王見說道:桓公賜絹一匹,是讓小人自縊;給錢五千,是命我置辦棺材之費。
習鑿齒笑道:足下即知天文,乃不知自己壽命乎?致因今日誤會,差些枉死!足下未曾聽說“乾知星宿,有不殺之義”乎?桓公此乃用絲絹跟足下為戲,賜錢則是供足下回鄉路途費用。所謂“自裁”者,命你將此絹帛量體而裁之,以做棉衣防寒也。此令足下離開此地,衣錦還鄉,又何疑焉?
王見聞之大喜,再拜泣謝:某若不來造訪先生,必誤喪殘生於異國他鄉也。
於是次日五鼓,便去辭彆桓溫,將欲還鄉。
桓溫奇道:是何人教你來辭我回鄉?
王見不善作偽,於是以習鑿齒之言作答。
桓溫笑道:習鑿齒擔心足下因誤解而死,足下倒是因誤解而得生。此真是三十年空讀儒書,不如一問習主簿耳。
於是王見因習主薄一語得以活命而歸,桓溫亦由此益重習鑿齒之才。
字幕:習鑿齒,字彥威,襄陽人,家族殷富興旺,世代為鄉裡豪紳。
習鑿齒年輕時博學多聞,以文章著稱。桓溫時為荊州刺史,慕名召為從事。江夏相袁喬十分器重習鑿齒,多次在桓溫麵前誇其才乾,桓溫便升其為西曹主簿,又遷任彆駕。
桓溫出兵征戰,習鑿齒或隨軍或留守,常處機要之位,任職理事頗有功績。時有清談文士韓伯、伏滔等,皆與習鑿齒交情深厚;習鑿齒為使入朝,丞相司馬昱也十分敬重。
習鑿齒返回荊州,桓溫問道:以先生觀之,會稽王是何等樣人?
習鑿齒答道:生平所未見者。
桓溫見其所答之言與自己所問旨意不合,大為不悅,因降其職為戶曹參軍。
習鑿齒與兩位舅舅羅崇、羅友初時皆為州從事,及至習鑿齒遷職為彆駕,職位在二舅之上,於是不能自安,遂多次為二舅向桓溫陳請升職。桓溫後因被習鑿齒激怒,便提拔其二舅相繼為襄陽都督,卻命習鑿齒為滎陽太守,位在其舅之下。
桓溫之弟桓秘也頗有才氣,素來與習鑿齒相好,因向其兄為習鑿齒求情,桓溫愈怒,非但不從其請,反將習鑿齒免職為民。
習鑿齒由此返回襄陽原籍,便給桓秘寫信。其書略雲:
自某離郡抵達襄陽,所見滿目淒涼,固非言語所能備述。每省問家舅,西望隆中憶孔明之吟,東眺白沙思龐統之嘯,北臨樊墟慕鄧攸之節,南顧城邑追羊祜之風。放眼檀溪,深念崔州平與徐元直友善;極目魚梁,遙想司馬徽教導劉玄德往事。未曾不徘徊多時,湧起無限傷感。每撫車轅不前,常懷感慨以泣。至於魏武置酒高會,孫堅在此身亡;裴秀杜預故居,繁欽王粲舊宅,往事遺跡星列,皆在眼前。芬香源於椒蘭,清音發自琅玉。懷治世之才而為王佐,必將傳其博風;抱高尚之誌而行其德,定會遺其美事。前所提及八君子者,千載之下猶使人想見其為人,況其與今相距不遠哉!此一時彼一時也,怎知今日之才不如從前?百年以後,則我與足下,亦當被後人視為劉景升耶?
桓秘觀之一詠三歎,將此書示之於席間賓朋,則無不讚歎,以為奇絕妙文。
習鑿齒閒居襄陽郡裡,著寫《漢晉春秋》裁定正逆,意在以此節製桓溫圖謀篡位。
按下習鑿齒,複說桓溫。興寧元年,朝廷加授桓溫為侍中、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假黃鉞,賜羽葆鼓吹一部。桓溫受命,便率水師進駐合肥,以王坦之為長史,郗超為參軍,王珣為主薄,謝玄為東曹掾,分兵派將、置備僚屬,準備北伐。
字幕:王坦之字文度,散騎常侍王述之子;郗超字景興,小字嘉賓,出身於高平郗氏大族,太尉郗鑒之孫,會稽內史郗愔之子;王珣字元琳,小字法護,出於琅邪王氏,丞相王導之孫、中領軍王洽之子;謝玄字幼度,出於陳郡謝氏,安西將軍謝奕之子,謝安之侄。
謝玄自幼聰慧,與堂兄謝朗同為叔父謝安所重。
謝安曾問諸子侄道:我家子侄並不需參與政事,則為何還要具其才能耶?
諸人未有能答者,惟謝玄道:譬如芝蘭玉樹,欲其生於庭階耳。
謝安聞而大悅,又問:賢侄喜歡《詩經》中何句?
謝玄回答: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謝安大笑:子真乃性情中人。
桓溫置備僚屬既定,此後每臨大事,必與王珣與謝玄謀之。因謝玄長須過腹,王珣身矮,故將軍府中人雲:髯參軍,短主薄;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北伐大軍未發,朝廷卻忽遣侍中顏旄宣旨,詔請桓溫入朝。
桓溫以中原未複推托,朝廷下詔再征,桓溫隻得拜表而行。引軍進至赭圻,朝廷卻又令尚書車灌前來製止,不命率軍進京。
桓溫遂移鎮姑孰,以弟桓豁監荊州、揚州之義城,雍州之京兆諸軍事,領荊州刺史;加江州刺史桓衝監江州及荊、豫八郡諸軍事。北伐之事也自不了了之,擱置下來。
隆和二年,晉哀帝改元興寧,雅好黃老之術,因聽信方士之言嘗試辟穀,又鉺食長生丹藥,遂中鉛汞之毒臥病,不能理政。
眾臣隻得複請崇德太後臨朝稱製,由會稽王司馬昱攝政。
與此同年,前涼國發生奇異之事。
驃騎大將軍、尚書令宋混正於書房寢臥,忽見張瓘從屋頂而下,掩入柱中,其柱發光,狀若起火。宋混急呼人令挖掘燒柱之下,則無所見,乃大驚怖,因而寢疾。
涼主張玄靚及祖母馬氏親自前往宋府省疾,臨榻而問:將軍萬一不幸,我寡婦孤兒將何以托!欲以林宗繼將軍之後,未知可乎?
宋混答道:臣子林宗幼弱,不堪大任。殿下倘未棄臣,臣弟宋澄政事頗逾於臣,但恐其懦緩,機事不稱耳,殿下策厲而使之可也。
馬太後與張玄靚從之,安撫而歸。
宋混遂喚弟宋澄及諸子囑道:我家深受朝廷大恩,當以死報,切勿恃勢位以自驕人,使禍及我全家,辱及先人。
又勉強扶病接見朝臣,皆戒之以忠貞事君,未幾而卒。
出殯之時京城軍民皆來送葬,行路之人望見其柩,亦為之流涕不已,其得人心如此。
宋混死後,張天錫專權執政,無所不為。涼主張玄靚庶母郭氏因張天錫專政,與大臣欲謀誅之,因謀不密而致泄漏,反被張天錫將郭後一族皆殺。
張天錫一不做,二不休,又引兵入宮弑殺張玄靚,時年僅十六歲,便有如此手段。又遣使奉表至建康,請晉室賜封。晉帝從之,詔封其為西平公,管轄涼州。
匈奴劉衛辰聞涼州張天錫變亂成功,遂生效尤之心,亦起兵反代,欲謀自立。
代王什翼犍佯作不知,卻秘密點兵三萬,渡河擊叛。
當時河冰未封,兵不能渡。代王下令將葦編繩橫置於河麵,攔其上遊碎冰,即而冰合。又恐冰薄不堅,於是複以散葦置於冰上,則冰草相結,有如浮橋。
於是兵皆得渡,猶如天降,至於匈奴營壘。
劉衛辰不意大兵突至,毫無防備,未觸即潰,急引軍西走。
什翼犍下令休追,隻收其部落十之六七戶口以還。劉衛辰出奔降秦,秦主派兵送其還於朔方,並使護送之兵屯守其地。
代王還國,複討西部叛者,親臨戰陣,目中流矢,以至重傷。
部將既而擒其射手,眾請碎割之,懲其箭射國主之罪。
什翼犍卻道:當時彼亦各為其主,複有何罪!
遂令釋之。因代主寬容如此,故此周邊士民歸附者甚眾。
乙醜,興寧三年,二月。晉孝哀帝因服食丹鉺中毒,疾不能治,終至駕崩。
群臣迎其弟琅琊王司馬奕即皇帝位,改元為太和。司馬奕字延齡,乃是哀帝同母胞弟,因哀帝無子,故群臣迎而立之。
此時前燕國境內多水旱之災,太宰慕容恪、司徒慕容評上疏自責,求歸政於國。
燕主不允,說道:先帝所托重臣,今惟餘二公。若雲水旱之災,是天降罪於我大燕,亦因朕不修德致令天怒,則與二公何乾?豈為虛己謙衝,棄社稷之重而求清閒耶!
二人聞詔,遜謝乃止。
燕主:我聞晉哀帝崩,趁此機會,便請二位皇叔經略洛陽之地,可乎?
慕容恪:陛下何故忽發此念?
燕主:洛陽乃關中要地,向為趙漢所據,故晉軍偏縮於江東,數十年不能得北渡漢沔。我若不取,一旦為晉軍複得,派兵屯守,實為我心腹之患,睡不安枕。今彼國喪,朕欲請二叔為我謀之,不知若何?
慕容恪再拜奏道:臣等受先帝托孤之重,敢不效犬馬之勞!臣欲取中原久矣,隻是不得帝命。今既陛下有旨,臣等願取洛陽,以報先帝顧托之恩。
於是辭帝下殿,點十萬大軍,使吳王慕容垂為先鋒,殺奔洛陽而來。
洛陽守城將領沈勁聞說燕兵犯境,忙使偏將軍楊欽點起城中氐兵五千之眾,大開城門,驅兵出迎。
燕軍陣內總督先鋒慕容垂親自出戰,楊欽不敵,兼且兵少,於是大敗。
楊欽不敢回城,收拾殘軍,一直走還江南。
燕太宰激勵眾將,身先士卒,齊力攻克洛陽。前鋒擒執沈勁至營,慕容恪親招其降,沈勁凜然不屈,隻求速死。慕容恪因見沈勁相貌奇異,欽佩他是個英雄,便欲赦之。
將軍慕輿虔道:沈勁雖是奇士,觀其誌度,終不為人所用。若是太宰今日放他歸南,若引兵複來報仇,則必非我國守將能敵,反生後悔,不如成全其報國之誌。
慕容恪無奈,隻得忍痛殺之。
燕軍既克崤澠,關中由是大震,秦王苻堅自引大軍屯於陝城,以作防備。
慕容恪乃以慕容築鎮守金鏞,慕容垂鎮守魯陽。自振師還鄴,歎謂僚屬:某前平廣固,不能濟辟閭蔚;今定洛陽,使沈勁為戮;雖皆非本情,實有愧於四海。
楊欽敗還江南,上表朝廷請罪,並報主將為國儘忠之事。
晉帝褒嘉沈勁之忠,贈諡為東陽太守。為加強關中武備,又詔司馬勳任征虜將軍、監關中軍事,兼任西戎校尉,並封通吉亭侯。
司馬勳為政暴虐殘酷,嗜殺成性。凡治中、彆駕以及州內豪強大族,隻要說話不合其心意,就當場命令將其斬首示眾,有時則親自引弓,將其射死於座中,類於前秦苻生作派。
關中及河西各郡縣官,對其凶虐極以為憂。
司馬勳欲占蜀地,效李特父子割據稱王,因忌憚益州刺史周撫善戰,方未輕舉妄動。
桓溫聽聞風聲,於是極力安撫,並使其子司馬康任漢中太守。
司馬勳不為所動,反而以為又得漢中,更增自己勢力,於是愈更厲兵秣馬,待時而動。並頻頻派出細作,往成都打探消息,預備一旦有機可乘,便自漢中入川。
興寧三年二月,益州刺史周撫去世。晉帝使其子周楚承襲父爵,任益州刺史。
周撫在益州三十餘年,甚有恩惠於百姓,民鹹感其德,乃皆擁護其子為主。
細作自蜀中歸漢中,報於司馬勳,說周撫已死。
司馬勳大喜,於是扯起反旗,於十月起兵反叛朝廷,引兵萬餘來攻成都。
梁州彆駕雍瑞、西戎司馬隗粹懇諫,司馬勳不聽,反將二人並皆誅殺。於是自稱梁益二州牧、成都王,十一月兵進劍閣,攻打涪城。
西夷校尉毋丘暐不敢與戰,棄城逃跑。
司馬勳乘勝舉兵大進,包圍成都。益州刺史周楚大懼,急遣使至建康向朝廷告急。
桓溫聞司馬勳叛亂,亦命鷹揚將軍、江夏相朱序為征討都護,派其率軍前去救援周楚。
字幕:朱序,字次倫,義陽平氏人,東晉名將益州刺史朱燾之子。
朱序領命,引兵一萬五千,自江夏經由巴郡入蜀,逶迤向成都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