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旅館投宿時,一口氣訂了六天的房間。店主人向他保證,床鋪裡乾乾淨淨,沒有一隻蟲子,連浴桶也是從一家貴族小姐替下來的上等貨。但談到最後,德拉還是被建議到澡池洗浴。
“那裡的水更熱。”店主說,“而且浴桶是給女客提供的。我不敢想她們得知它被男人用過後,還會不會來我家投宿。她們肯定接受不了!”
去澡池和十幾個裸男打照麵?她自己都快接受不來了。“那就彆讓她們知道。我猜你會保守好這個秘密的。”
“這得另收費。”
“隨你。”當時她痛快地付了錢,心裡想著論文的事。
現在一切處理妥當,後背的傷口開始火辣辣刺痛,令人精神一振。德拉沒有受傷的記憶,她以為它好全了!“該死的。”她忍不住咒罵,“你怎麼弄的?我要怎麼處理?”
『……』
“我念了讚詞!”德拉捂住臉,“但沒用。神術、魔法還是巫術,通通沒有回應。”
他也沒有。或許是覺得我異想天開罷。
德拉開始脫衣服。我得習慣才行。她全力說服自己。失去了“德拉·辛塞納”的代價就是以後作為一個男人活著,這樣總好過在盒子裡度過一生。
最後,她赤膊站在鏡子前,打量這副全新的身軀,年輕活力,富有力量,甚至美感。還奢求什麼呢?這下我走夜路不怕流浪漢了。她感到臉頰發熱,下意識伸手遮住,然而這矜持的動作一下破壞了鏡中倒影的協調感,讓他怎麼看怎麼古怪。”尤利爾”的表情僵硬了。
『……』
“不行。”鏡中人一下緊張起來,“我會被抓住的,尤利爾!他們在找我呀。沒有身體,靈魂就是無根之火。”
當這個名字從學徒口中冒出來,事情無疑真相大白。德拉·辛塞納本人對於能瞞過耶瑟拉大主教的脫身技巧,完全一竅不通。如今她還能在旅館裡霸占浴桶,全靠尤利爾將她通靈到了自己身上。
『……』他再度開口。
“不,相信我,尤利爾,我有辦法解決這些麻煩。”當然,不包括去男浴室!德拉手忙腳亂地將魔藥塗在傷口上,緊接著,所有保證在麻癢、刺痛、燒灼同時爆發的瞬間中斷。
“……我得找到學會。”通靈者勉強說完後半句。
『……』
“沒錯,就是剛剛的……等等,你知道?你聽說過靈感學會?不,見鬼,你看了我的信!”
『……』
“真難想象你會承認。”德拉不快地哼了一聲。
『……』
“職業的約束無處不在,但我瞧你還是蠻享受的。”她小心地坐回床邊。“早年我得到了高地女巫的消息,正是靈感學會搜集而來。但說到底,我們隻是民間研究者,和七支點沒法比。”
『……』
他的評價直擊要害。“的確不那麼合法。”德拉咳嗽一聲,“但和大多數成員無關。曾有個家夥把惡魔作為研究課題,試圖從火種差異的角度分析秘儀的啟動條件……當然,這個命題已經被我證偽了。”
『……』
“惡魔獵手可不會分辨這麼多。”她不禁抱怨,“十字騎士拿火,聖騎士用陽光,審查意味著嚴刑拷打!直到榨乾血肉之軀。為了立功,這幫人什麼也不顧。你彆看戴茜是韋弗家的人,當時她的家族也沒能保住她,反而受到連累。現在才好,真相大白,你不知道這有多難!”
『……』
“依我看,跟惡魔扯上關係準沒好事。”通靈者表示,“尹士曼王國也是,當初獵魔運動清掃到南方,死掉的人數以萬計。如今舊事重演,咱們乾嘛還要往南走?”
『……』
“克洛尹塔?占星師會把我當成鬼魂消滅!求求你,尤利爾。”毫無疑問,高塔會派人來。當然會來,德拉心想,我偷走的是一位高塔信使的身份。“這是不可能的。”
一旦被占星師抓住,他們會先趕她出來,再將幽靈裝進瓶子。德拉可不想做瓶子裡的標本。
“我知道一樣東西。”她說出自己的計劃,“可以保存神秘生物的火種。”
『……?』
“沒錯,保存靈魂,它是火種的容器。我們稱之為命匣。”
『……』
多荒謬的質問。“根本沒有!誰會計劃靈魂出竅?那東西是件古董,至今沒人敢用。”
『……』
德拉一聳肩,“我可以保證。”很快我們就能鑒定真假。但她無法保證自己能否接受暗無天日的餘生。“或許,我是說,你可以讓我呆在你……”
突然,惡心感湧上喉頭,她立即住嘴。身為通靈者,德拉清楚這是身體主人在竭力抗拒。某些話觸及了底線,他的本能在強烈反對。
……
當他意識到眼前的黑暗可能並非暫時,恐懼自幽暗中滋生,帶著他上浮。
有一個短暫的刹那,尤利爾找回了自我。他氣喘籲籲,靠在牆上感受木頭的粗糙和溫度。空氣中有股黴味,床單傳來陣陣潮氣;窗外太陽落山,光線昏暗,隔壁陽台的噪音像是在磨指甲。我回來了。他瞪著雙手,看著它們不再顫抖。我回來了。她走了嗎?
但一陣寒意自肌膚掠過,尤利爾汗毛乍起,被涼風灌進了骨髓。
“不行!”尤利爾脫口而出,“我們得談談,德拉……不。快出去!”他跌在床上,隻覺頭疼欲裂,彷佛有一千根針輪流刺入頭腦。“不!該死。不!”
他猛地起身,肢體中的求生本能驅使它們活動起來,試圖逃離此地。咣當。結果無疑是撞上物件。學徒驚恐地後退,被椅子絆倒。
“出去!”他吼道,“不!不!彆回來!”但黑暗如潮水般湧來,將他重新吞噬……
……
砰砰砰!牆壁震起來。“動靜小點兒!”隔壁傳來叫聲,“我聽得見。”
“抱歉。”她同樣高聲回應,一邊關上窗。
房間更暗了,她翻出蠟燭,點燃火芯。橘黃光暈倒映出大團陰影,她聽見老鼠跑過橫梁,細長的尾巴掠過頭頂。
無需交流,德拉已知道他後悔了。
但房間安靜下來,夜晚是幽靈精魅的時刻。自從在幽靈公館發現高地女巫的蹤跡以來,她再沒有過如此安寧。職業之路的阻塞,積攢路費的艱辛,以及最終全盤皆輸的絕望,德拉在驚慌和焦慮中度過每一天。很快,通靈者意識到自己唯有一條路可走。
她想起四處投稿時受到的冷遇。出於神秘生物的身份,沒人敢不執禮數,但他們的目光充滿抗拒,充滿輕蔑,充滿無可奈何!直到一家出版社接收了她,為助力自身與教會聯動的慈善事業。
人們根本不理解其中價值,難道這能怪我嗎?凡人隻會買福音,好像這樣能清洗他們的罪過似的。
但無知才是真正的罪惡,德拉心想。總有一天,我會名留青史,成為靈魂神秘學的奠基人。這個念頭首次誕生時,她簡直喘不過氣!夜裡,她翻來覆去,腦海中是功成名就後的極度激動。
我快忘了那種感受了。她無意中握緊拳頭。離開學會時,德拉·辛塞納是個虛幻的影子,沒人知道、沒人在乎。
不再是了。眼下她成名在望,會有人銘記她的成就,讚美她的貢獻。德拉將成為貴族老爺們的座上賓,與宮廷學士平起平坐。總有一天,她能夠在瑪朗代諾舉辦學術集會,邀請巫師和聯盟煉金術士出席。倘若這一切傳進皇帝的耳朵,她甚至有機會成為貴族。辛塞納家族!誰能料到,一個為貴族風範而虛構出來的姓氏會成真?到那時,她的後人將因她而生來具有非凡地位。
“相信我,尤利爾。”德拉低聲說,“這是暫時的。我會找到命匣,讓我們都活下來。”
鏡子裡的男人凝視著她,高大、強壯、傷痕累累,卻又能包容她的一切。德拉不禁湊上前,將臉頰貼在鏡子上。真奇妙。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幫幫我吧。”劇烈的情緒在心中翻滾,但她沒有流淚,尤利爾對待眼淚的標準和德拉·辛塞納並不一樣。“我欠你的情,尤利爾,我也想過為你而死。難道你感受不到嗎?難道你還以為我是惡魔的爪牙?”
他一言不發。
德拉在鏡子上撐起身。“可世界就是這麼奇妙,總讓人做不成理想中的自己。”她從口袋裡找出更多錢幣,點出購置禮品的數額。
第二天早上,德拉就去商鋪,買了一頂小巧可愛的貝雷帽。裁縫誇她的眼光定能得到少女青睞,並問她是否需要能夠表達愛意的包裝禮卡。
直到這時,德拉才意識到不能送戴茜帽子。真見鬼,我這副樣子,人們會誤以為我在追求她。
“給我點建議行嗎?”她和高塔信使商量,“跟我說說話,尤利爾。”
『……』
“這是必要手段。”德拉解釋,“幽靈回到靈感學會,簡直是羊入虎口!戴茜·韋弗才不會乖乖交出命匣。我們不能暴露意圖。”
『……』
“總得慢慢來。聊些學會的內部事務有助於拉近距離,這樣才好開展計劃嘛。”
『……』
她臉一沉,丟開手上的衣裳。“我說得夠少了!”
“我還以為你和彆人不一樣,尤利爾。”通靈者凝視著鏡像,“對你而言,我的研究不值一提。不過話說回來,你真的認得我的儀式圖解嗎?還是說出身便能無條件抬高你的學識?”
幽靈再次閉上嘴,不回答她的任何一句話。
德拉戴好貝雷帽去瞧照鏡子,尤利爾的形象變得滑稽起來。裁縫偷眼瞄她,兩名顧客彆過臉竊笑。我領教過無數嘲笑,但為尺碼還是頭一次。德拉不會打扮自己,人們會誇獎戴茜·韋弗的美,她從沒聽到有人這麼誇過她。何必想這個?我根本無所謂外表。
路過報社時,德拉再次照顧了報童的生意。她迫不及待地找過一張長桌,坐下來瀏覽頭條。
但第一行卻寫著『城內糧油價格持續走高,多家商行拒絕出示倉庫清單』。
不管怎麼看,這標題都與學術成果沒有半點關係。德拉立即翻過這頁,下一張的內容不算頭條,寫的是『劇院之花因愛私奔!細數克莉莉安的浪漫情史』。
人們都愛看這個。她心想。明星**,愛恨糾葛。這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有真正有智慧的人才會直奔期刊版麵,研讀前沿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