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翻一頁。這一版寫刊登著照片,幾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家夥將被劊子手執行死刑。戴茜·韋弗可能對此感興趣罷,德拉則直接翻頁。
這是最後一頁,撚過報紙邊角時她心想。學會審核員撒了謊,把我的論文留給非讀完報紙不可的無聊人士。是因為沒及時送禮的緣故?還是我來得太晚,首席煉金學家沒能及時閱讀……
“論先民祭祀形式的變革與發展。又是無聊的話題,令人失望。”桌邊的另一位客人說,“況且,這是最後的正文,再翻就都是招聘廣告了。”
她一個激靈。直到這時,德拉才發現對麵居然坐著一個男人。真不禮貌!她幾乎撕破報紙。怎能打擾他人閱讀思考。
然而還不止如此。“沒想到你還關注這些東西。”他似乎挺詫異,“找夜鶯的消息麼?這兒可不是蜂蜜領,當地人不愛這麼乾。”
德拉防衛性地盯著他“蜂蜜領?”
“教會在意自己的名聲嘛,自然要嚴管報社。”男人的頭發活像一盤隔夜的拌麵,眼睛血絲密布,臉色和癮君子一樣灰暗。他將報紙攤在桌邊,嘴邊扯出捉摸不定的微笑。
不妙的預感在心底升起。她忽然想起尤利爾的身份,以及他曾乾過的許多令他聲名遠揚卻也帶來危險的蠢事。德拉早已覺察這選擇無異於賭博,然而絕境之中,高塔信使是唯一的稻草,她隻希望自己不要後悔得那麼快。
男人略一傾身,“乾嘛這麼看我?”
……
自打來到諾克斯,尤利爾的熟人稱得上屈指可數,而且大都分布在特定的地方。德拉不願意去尹士曼,正是為了避免與他們見麵。她的算盤打得很響,但運氣顯然非常糟糕。
更妙的是,對方恰好還是她最難應付的一類人。
“你會露餡的,德拉。”學徒傳遞著想法,“謊言於他不過是小花招。問我的話,不算職業魔法,此人可謂是乾這行的專家。”
『……』
“都不是。但你的猜測有道理。我想他曾做過刑訊官,或者獄卒之類。”初次見麵時,尤利爾便察覺此人擁有的陰暗氣質。
大多數冒險者手上都或多或少有過人命,考爾德和他的諾克斯傭兵可能是為競爭、雇金、路見不平,而其他人則會為搶劫、詐騙和橫行霸道,當然還有錢。財富使“風語者”、塞琳·卡來穆和吟遊詩人沙特共處一室,而他們已是戰爭傭兵中最有信用的一批人。
德拉的情緒即將到達底線,她不斷拋出質問,並試圖打探對方的身份。『……』
與真相天差地彆。“十字騎士和教會夜鶯都有信仰,這你不能否認。”
『……』
尤利爾道“說實話?我擔心嚇著你。”
『……』
“這人是個惡魔獵手。”學徒揭曉答桉。
她果然嚇住了,半天沒有回應。
“據我所知,大多數惡魔的手段都不是當下神秘領域的正統傳承,和你的通靈很像。”他添上最後一把火,“令他起疑的話,他很可能在大街上對我們進行甄彆。”到時候咱們一塊兒倒黴。
短暫的沉默後,學徒眼前恢複了光明。他立即就要解除通靈,但手臂卻不聽使喚。事實上,他全身上下能夠使喚的隻有一張嘴。
許多話懸在嘴邊,不過尤利爾很快意識到這是德拉的警告。即便我說出實情,短時間內她仍能控製我。這女人麵對惡魔和惡魔獵手時都膽小如鼠,唯獨對幫助她、同情她的人索求無度。難道我還不清楚麼。
“沒想到會在這兒碰麵。”於是學徒說,“愛德華先生。”
“哈!你變得禮貌了。”愛德華微笑,“是因為導師的眼線不在身邊?”
“也許是因為久彆重逢。”熱情似火的寒暄。任誰也想不到,此前“理發師”愛德華與學徒隻見過一麵。他是回形針傭兵團的小隊長,拿手好戲是將惡魔送入火堆。“有任務,呃?巴爾薩紮也在?”
“不。他們都不在。我單乾了。”
尤利爾直覺他有話要說,便問道“怎麼回事?”
“和彆人沒關係,是我要走。”身旁有人經過,愛德華把骨杖收了收,以防被踩住。“我有事要辦,不能拖累兄弟們。記得風語者嗎?那霧精靈和他朋友分道揚鑣的事。好像是個叫安川的弓手。”他隻瞧臉色便明白了。“你記得,毫無疑問。現在我理解他的感受了。”
“有些東西不能分享。”學徒說,“就像危險。”
“理發師”盯著桌子邊。“諾克斯亂起來了,尤利爾,到處都不安全。”他乾笑一聲,“戰亂動蕩,呃?原本是我們發財的時候。”
“這次非比尋常。”學徒警告,“問我的話,讓傭兵摻和神秘之戰有些超綱了。”
“沒錯。我們頂多給凡人間的打鬨站台,向來如此。巴爾薩紮也這麼說。你很理智,尤利爾,你們都是明白人!我知道你摻和過的戰爭比我多得是,對不對?你有你的道理。”
“可你還是要參與進去?”
“若你了解我,你就能明白我的難處。”愛德華斜視著人們從身邊走過,“但你的麻煩夠多了,大人。我不是很確定你想了解。”
『……』
尤利爾的手臂自動交叉在一起,似乎是種無聲的催促。當然,這不是給愛德華。
通靈者對惡魔和惡魔獵手統統避之不及,半點也不好奇愛德華的故事,然而神秘領域皆知白之使乃是惡魔獵手,他的學徒無形中已有立場。若我開口詢問,尤利爾心想,“理發師”不會拒絕。
“也不差這麼一樁。”他對德拉的暗示視而不見,“發生了什麼?”
“我撿起了舊路,去做獵人。”理發師扯扯衣襟。周圍人流不息,他謹慎地沒露出七芒星標記。“兄弟們不太讚同,怕我搭上命去。他們就像我的親兄弟一般……但畢竟不是真正的血親。惡魔已將我的血親殺得一乾二淨了。”
學徒心頭一震。“什麼時候的事?”
“二十年前吧。那時我還是個自大的小鬼,屁也不懂。”而今愛德華大約年過四十。他漫不經心地挪腰,骨杖撞了一下桌腿。此人握杖的原因和“長者”費裡安尼不同,第一次見麵時,學徒就察覺“理發師”愛德華腿腳不便。
“某天早上起床,我媽端來一鍋骨湯,裡麵煮熟的肉帶著指甲。她要我和法奈動手,要喝湯要麼幫她繼續煮,否則就去跟父親作伴。”他沒解釋父親的去向,隻是停頓了一下。“法奈尖叫起來。”
“我眼看著法奈,噢,我妹妹,她嚇壞了,大吼大叫,弄得餐廳到處都是紅湯。我媽,或者說,那惡魔。”又一陣難以為繼般的喘息。“她跳過椅子,把她撲倒。兩個人滾在地上,撞倒擺放著的所有東西。我就那麼看著。”
尤利爾不安地盯著他。
“你知道嗎?假如沒有那鍋湯,她們簡直就是尋常的女人打架。”愛德華的嘴唇牽動了一下。“沒什麼大不了。我看著她們。”
“我媽打贏了。她把法奈撕成了碎片,真的是一片一片,我想你沒見過和布一樣又薄又長的血肉,我也是頭一回見。總之,我妹妹死得像氣球爆炸後留下的殘片似的。”
他盯著桌子,那裡什麼也沒有,但尤利爾忍不住挪開視線,彷佛那兒擺了一鍋血腥的骨湯。
“有東西從我媽手裡飄出來。”愛德華喃喃自語,“透明的,絲線一般。想來是她的魔法。”
“真是噩夢。”學徒不受控製地說。德拉正借他的喉嚨開口,還將他的雙手死死扣在一起。
哪怕是如此關頭,也不能指望這女人有多鎮定。“人間慘劇。”他輕聲說。
“好過像法奈一樣當場送命。不過嘛,自打那以後,喝湯對我而言就比較困難了。”愛德華微笑,“直到我遇到我老婆。”
“露西亞保佑她。”
理發師詫異地瞥他一眼。“她六年前死了。”
尤利爾的所有話都卡在喉嚨裡。他不知該說什麼,安慰似乎是樁蠢事。“又是惡魔?”
“結社的複仇。”愛德華咕噥,“她跟我是同行,一路人。我們並肩作戰,卻掉入陷阱。那孩子……誘餌……他隻是碰了她一下。”奇怪的情緒在眼睛裡閃爍,並不全是痛苦。“他碰了她,就要了她的命。”
尤利爾聽了渾身發冷。不論是正統還是失傳職業,甚至他遇到過的那些無名者之中,沒人能隻靠碰觸便奪人性命。彆說愛德華,連學徒也不敢保證自己能靠『靈視』躲過這類即死效果,他不可能每件事都去預知!
“那惡魔。”他問,“後來怎樣了?”
愛德華抬起頭,凝視著學徒“他不久後就死在了尹士曼。聽說動手的人就是你的導師,尤利爾。”
一時之間,學徒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似乎在不住下沉,空氣稀薄又鬆軟,令人無處借力。
“我沒了目標,於是就此改行,去做了雇傭兵。當然,遇到惡魔時我也會戴上袖標,親手扭下這幫孽種的腦袋。”
尤利爾深吸口氣,克服窒息般的感受。“我不知道這些。”
“你怎麼會知道。”“理發師”哈哈大笑,“連白之使本人都不知道。瞧,他隻是履行職責,為了維護屬國而隨手解決了個無名者。說到底,他根本不清楚有我這號人。”
原來這就是你願意傾訴的理由,尤利爾心想。
“總之,我非常感激。”愛德華收起笑容,“那時候,我……一時心軟。”他用力握住拐杖。“人總有這種時候,呃?不合時宜的同情心,就像老獵人放走兔崽。我真是傻瓜!我沒下去手!”
“不是你的錯。”學徒隻能這樣說。
愛德華搖搖頭。“多虧他。多虧你的導師,尤利爾。”
這話聽在學徒耳中,卻沒有那麼慶幸。在諾克斯人眼中,為守衛秩序的一切行為都是正義之舉,而憐憫則是種軟弱。愛德華失去了妻子家人,也許這種看法對他來說是明智的罷。
“都是往事。你既然改行,何必又卷進這些事來?”
“你不明白,大人。”愛德華抽了下鼻子,“他們說這次是真正的獵魔。大運動,大排場,要將結社連根拔起。有生之年竟能碰上這種事。媽的,總算是給我等到了這天。”
他眼裡閃爍著亮光。“有些事越說越玄,還是少提為妙。說說你吧,尤利爾,這是準備回老家?”
“確實如此。我路過這裡,要去尹士曼。”尤利爾回答。在心裡,他感受到德拉的情緒有一瞬間的放鬆。“很快就走。”
“往西就是熱土丘陵了吧?我記得有那邊的穿梭站。”
“不直達,恐怕我得轉站。”
理發師點點頭。“有緣再見,信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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