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看出來。”他告訴安利尼,“那醫師附和了刺客的話,而且不是在撒謊。那看診的病人確有其人……人格之麵不能憑空捏造事實。”
“這張皮可以。”惡魔領主說。
一切清晰明了刺客假扮病人前來探病,試圖越過微光領主闖進房間。隱藏失敗後,他撞進窗玻璃,還想殊死一搏,最終隻丟進來一截樹枝。
學徒撿起被他切斷的飛來物,發覺它確實隻是尋常枝杈,大概是刺客從院子裡隨手折的。看來他的倚仗隻有那件“人皮外套”。
“到底怎麼回事?”尤利爾不明白。我到拜恩不足兩天,已有人派來高超的刺客。可若說指使者對其報以厚望,凶器又怎會是截樹枝呢?
“不知道?你的小命可是炙手可熱喲。”
真是活見鬼。難不成那夜鶯來自神聖光輝議會?尤利爾實在想不通。到底誰會買凶來殺我?還在秘密結社的地盤動手?德拉作亂時,他本有許多機會。
“這是警告。”安利尼解釋,“又一次警告。某人有得頭疼了。”
警告或許能解釋樹枝的事。“又一次,上次是誰?”
“你也認得——希塔裡安·林戈特的同胞姐姐。”
尤利爾有種秘密被窺破的感覺。林戈特姐妹與他的交流全在夢中,黑騎士知道這回事,難道他告訴了同事……他忽然想起安托羅斯大教堂裡見過希塔裡安一麵。惡魔結社似乎在密謀著什麼。
警告。隻是警告。尤利爾告訴自己。她們大概率不會受傷,但沒人能肯定。他真希望能問清林戈特的情況,卻無法預料惡魔提及她們是否另有目的。我要怎麼回答?
所幸安利尼沒有等他開口。“但這不是你要頭疼的事。當然,也不是我的。希塔裡安在這兒工作,你很快會見到她。”
什麼意思?尤利爾皺眉。但微光領主已經轉身,就要飛走。“刺客不會再來?”他隻來得及問。
“取決於你。”惡魔領主離開了。
沒人回到房間裡。醫師不知所蹤,隻留下地板上真假莫辨但病人的人皮。一時間,尤利爾不知該如何是好。若要逃出拜恩,眼下似乎是個機會,常人會以為刺客的警告是給自己,但學徒清楚微光領主沒有撒謊。若要等在這兒,我又是在等誰呢?
尤利爾挑起地上的人皮,猶豫著開門。樓梯沒有守衛,窗外也沒有追蹤者,黑騎士和微光領主沒打算監禁他。否則他們將我留在加瓦什就夠了。一道長長的血痕在走廊蔓延,源頭無疑是手中的刺客。說實在話,連它也沒有傷他性命。
此刻安全無虞,教尤利爾有點疑神疑鬼。來到拜恩非他所願,但留在加瓦什也沒有理由。“理發師”愛德華已死,幽靈德拉回到了她該去的地方,他獨自在地獄邊緣徘回,隻可能落得同樣的下場,然而薇諾娜……
這時候,他腳下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響動。接著,鋼鐵交擊,變成混亂不堪的雜音。尤利爾心中一驚。
“夜鶯!上麵。”
“誰敢亂闖……站住!嘿!”
“哎喲!你看著點兒!”
“攔住他,衛兵!咦?”
“守夜人捉拿刺客。”某人高喊,“都給我讓開!”
腳步聲很快接近樓梯,人數像是一整支衛隊,且行跡匆匆,裝備齊全。是走是留?這些人似乎是來捉拿刺客的。尤利爾自然不是刺客,但如今真正的刺客已成了一張怪異人皮,在場無人作證,而他本人正還身在結社老巢。
加瓦什遭遇來蒙斯後,尤利爾已長了記性。他不敢信任惡魔領主,於是施展『靈視』……
……便見守衛蜂擁而來,對他兵戈相向。最糟糕的是,竟有人揭穿了他的身份,於是人們怒氣衝衝,喊著“惡魔獵手!”“高塔走狗!”諸如此類的口號,要上來將他大卸八塊。尤利爾當然不能答應。
算了,我就知道是這結果。學徒心想,這時候是沒法講理的。於是回到現實後,他轉身便逃,瞬息鑽入陰影。但不及打探情勢,尤利爾忽然發覺火種的觸感中多了個陌生的存在。
刹那間,雙方相當於四目相對。
無名者依靠火種分辨同類。尤利爾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隨之而來高塔和秩序的種種,他一時間心亂如麻。學徒下意識掩飾麵貌,用魔法穿過地板,進入下層。
正下方是一所單人病房,中央設一道寬簾,將床臥與門分隔開來。學徒慌不擇路,闖進內間才發現其中有人。一位渾身被繃帶包裹的病人坐在床邊,正抬頭望來。
這下完蛋。尤利爾心想。我該怎麼辦才好?他終於記起這是在醫院。
沒有留給他任何緩衝時間,砰的一聲,房門猛然洞開。
“滾出去!”病人忽地尖叫。他用手臂猛烈拍打床板,繃帶染成深色。“獵手!獵手來了!滾!滾!”
歇斯底裡的狂亂叫喊充斥房間,破門而入的守衛嚇了一大跳。人們驚疑不定,互相對視,為首的人伸出武器,似乎想挑開簾子……
“下地獄去!獵手,屠夫!”
尤利爾不禁屏住呼吸。“裡麵的病人是瘋子。”這時門外傳來解釋,似乎有醫師趕到。“……他先前是領路人,彆刺激他。”
走廊很明亮,但門內窗戶緊閉,不漏一絲光。尤利爾能看到他們在布簾上的剪影。話音落後,意圖搜查的衛兵立刻收回武器,他們露出慚愧神情,迅速無聲地退出了房間。
最後一人帶上門,尤利爾轉過頭麵對床邊的病人。他仍在踢打、咆孝,但眼睛瞧也不瞧學徒。
“他們走了。”尤利爾說,“多謝援手,先生。我不是刺客。”
病人停下來。“你永遠不必謝我,尤利爾。我來自聖城讚格威爾。”他用一根指頭撕開臉上的繃帶,露出傷痕累累的麵容。
這是一張殘缺、可怕的臉,但學徒注視著它,回憶湧上心頭。我認得這個人,聖城監牢的無名者……不過也隻一麵之緣。此人曾被獵手抓住,飽受牢獄之苦,當尤利爾轉道聖城時,他即將被公開處死。學徒用織夢師的幻影代替囚犯,將他們送到微光領主安利尼手上。“你是那……”
“沃雷爾。”傷員說,“或者威特克·夏左。後一個名字我更習慣。”
“我認得與你同名的人。”一個,還是兩個?
“很多人與我共享這個名字,卻沒我的好運。”傷員一改瘋狂麵貌,語氣十分鎮靜。“走罷,尤利爾。”他提醒,“追來的是守夜人,你會沒命的。”
“守夜人?”
“拜恩的城衛隊,士兵,軍官和絕大部分作戰人員。他們是不死者領主大人的手下,個個都有高環實力。”
“他們為什麼……?”
“不知道。最近城裡亂得很。”沃雷爾臉色蒼白,尤利爾不好追問一個如此虛弱的人。“也許有人認出了你,畢竟你在神秘領域還算有名。蜂蜜領和丹勞的人都說你是蓋亞古老的聖堂騎士,與讚格威爾的聖騎士一樣。”他露出微笑。
這是善意的謊言,尤利爾心想,我知道他們說得會更難聽些。
“走罷。”沃雷爾催促,“彆留在拜恩了。這裡什麼也沒有,況且不久後還將被戰爭摧毀。”
我不是主動要來,我還沒下定決心。尤利爾知道這話不能對沃雷爾明說。“拜恩是無星之夜的中心,不會被輕易毀滅。”
“是的。我們有自己的國王,但凡人無法在戰場上求生。”他舉起傷殘的肢體。“往常都是我們在秩序的城邦作亂,諸神有眼……如今遭難的將是我們的家園。”
尤利爾很不痛快“這不對。無論是你們,還是神秘支點。”
“原本我也渴望戰爭。”沃雷爾對他說,“戰爭將帶來甜美的複仇,將同胞所遭受的苦楚回報於獵手。不過嘛,如今成了雙方戰場上的凡人,我倒開始考慮複仇另外的東西了。你瞧,誰又想死呢?”
尤利爾不知該說什麼。
沃雷爾並不需要他回答。“所以在守夜人還不是傷員前,你最好儘快離開拜恩。這裡……不再是家園了,人人要麼想逃走,要麼想廝殺,非得擇一而從不可。哼,為了逼人站隊,領主大人甚至下令封鎖拜恩。”說著,他不自覺瞪大眼睛“你怎麼進來的?”
“總之是單行道。”
沃雷爾睜大眼睛,半晌沒有開口。也許他在猜測我的來意,尤利爾心想。他思索片刻。“有條小道。”最後他對學徒說,“是走私者的商路,也許還保存著。”
尤利爾脫口而出“在哪兒?”
“紋石街的雜貨鋪對麵,敲旅館招牌上的鐵鈴九……呃,七下。”沃雷爾咳嗽起來。“這是我去聖城前的暗號,可能他們會更換吧。我隻有這個。”
誓約之卷在手,尤利爾信任他人非常容易。“我可以帶你一起走,聊表謝意。”
“去哪兒呢?”沃雷爾反問。
頓時,尤利爾想到過許多荒無人煙的地點。然而生活在那裡,很快人也不必稱之為人了。更彆提沃雷爾傷勢如此嚴重,他需要治療,比聖水魔藥更好的治療。我真能辦到嗎?
“算了,我不是在抱怨。”沃雷爾的口吻很平靜,“領主大人封閉了拜恩,卻也是想挽救她。若非如此,人們早就逃走了。我能理解他的做法。‘這世上根本沒有天國,除非我們自己創造’。”他的獨眼中流露出奇特的光彩。“拜恩就是我們的天國,我們理應與她同生共死。很高興你願意幫忙,尤利爾,記得藏好自己。諸神保佑你。”
學徒點點頭。“我會的。”
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沃雷爾先生?我給你帶來了蟬蛻。”
尤利爾打開窗戶。天光湧入房間,沃雷爾眯起眼睛。當他翻過窗台,跳到屋頂時,聽見醫師詢問隔簾的影子,感受到病人投在他後背上的目光。
“我的救命恩人來看望我。”聖城無名者的領路人回答,“謝謝你的鎮痛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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