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一看劉嫖這副模樣,就猜到了七八分緣由,一時也是有些好笑。
看來這樣的事情,不論古今,都屬於是人人津津樂道的奇聞。也不知道館陶長公主每次被人問到此事的時候,會不會腦海中閃過乾脆不要這個傻弟弟的念頭。
“當年那事,那事——嗐!”
劉嫖每次講每次都歎氣。但偏偏此事如果真要如實道來,那真實原因著實有傷天子雅德。她雖然因為年長得知一二,卻也明白此事嚴密,連梁王都沒透露過。
隻能怪太子當年年紀太小,沒什麼心眼,偏偏事關重大又不能和屬官商議,於是草擬出那麼一個粗率計劃。執行的時候,又因為緊張下手重了幾分。那熟習六藝鍛煉出來的力氣,就那樣讓吳王太子匆匆喪了性命。
不。劉嫖嚴肅地更正了原因。怎麼能怪她弟武藝出眾太過優秀呢?分明是那吳王太子劉賢自己身體羸弱,竟然還抗不下一個十二歲小孩的一擊。
劉賢可比劉啟大了快十歲。太子當年一個才十二歲的小孩,緊張到多用了點力氣,不是很合理嗎?她弟本來也隻是想把人砸暈砸傷,好有借口把劉賢留在京師而已。被弄死難道不應該怪劉賢自己太弱嗎?
竇漪房護短,連帶著幾個孩子都隨了她的性子。劉嫖於是理直氣壯偏袒自家弟弟,深覺劉啟不應該被人時時刻刻惦記著這件事。
“太子當年年少,怎麼能用十年前的舊事來判斷現在的人呢?”
劉嫖委婉帶過這句,拉著王娡的手,便將話頭轉向其他方向:“你不要因為那樣的傳言,上來就有些怕他。他其實性子一半隨了父皇,一半隨了母後。”
一半隨了竇漪房的護短驕傲,一半隨了劉恒的溫和寬仁。
“隻要你沒犯什麼錯誤,為人守正,太子他就不會跟你太計較什麼細節。他不愛遷怒旁人,也不會隨隨便便對無辜之人撒氣。有自己的主意、但也聽得進人勸。對自己人更是喜歡護著——挑剔是真挑剔,可隻要你入得了他眼,日子不難過的。”
劉嫖在王娡手上輕輕拍了拍。不像往日對其他美人有限度的對太子喜好的側麵透露,館陶長公主此番卻是頗為有些推心置腹地在和王娡分析劉啟的為人。
“隻是……”劉嫖頓了頓,矜貴地微微抬起下頷,示意王娡附耳過來。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物極必反,泰極生否。”
這是一場真正完全私密的耳語,劉嫖將聲音放得極細極柔,與其說是在告誡王娡,不如說更像是喃喃自語。如若不是她們此時的距離,近到王娡甚至能夠用皮膚感知到劉嫖的呼吸,她甚至懷疑這短短兩句評語輕到幾乎能夠沒入風中。
王娡垂下了眼簾,反複在唇齒間品味著這段對話,更是在品味劉嫖的態度:
館陶長公主毫無疑問是偏愛著她身為太子的弟弟的。
她回護劉啟的黑曆史,欣賞太子身上的長處,驕傲於太子的優秀。所以她讓王娡不要過於擔憂和劉啟的相處。
可是她也同樣敏銳且不安地捕捉到了劉啟性格裡極尖銳峻刻的一部分——王娡反倒更熟悉的孝景皇帝的一麵。
何為景帝?
布義行剛曰景,由義而濟曰景。
是治世明君,是富國強兵,是“周雲成康,漢言文景”,是務在養民,“移風易俗,黎民醇厚”。
也是為一子殺一子的冷酷,是下獄逼殺功臣名將的多疑,是動輒輕罪鏟除諸侯封國的峻烈,是對血親雖死不複相近的刻薄,是騙殺尊師積怨大臣不救酷吏的寡恩性窄。
是張釋之劾其詣公車司馬不下,等他登基後就憂慮到火速稱病,“欲免去,懼大誅至;欲見,則未知何如”,惶惶不可終日;是衛綰拒其召飲以示對文帝赤誠無他心,等他登基後就小心謹慎“日以謹力”,被他戲問往昔何不來時,直接當場高呼“死罪”被嚇到重病。
文景都是一代明君。可比起文帝陛下溫和委婉,四兩撥千斤的從容,景帝陛下的剛烈,讓他對待大臣簡直比一些酷吏還要“操群下如束濕”。
砸殺吳王太子是年紀尚小,是不知術數,是黑曆史,是錯題本。是不能因此以偏概全,否認劉啟性格中寬厚仁愛乃至於陽光柔和的一麵。當然也是天性使然,未來孝景皇帝生平動機的生動注腳。
“——我記下了。”
王娡反手覆在劉嫖的手背上,眉眼間一片溫和的平靜。
館陶長公主會因為隱隱察覺往日裡溫和乖巧的弟弟本性竟然有著如此涼薄一麵而心驚膽戰,但她認識的本就是筆鋒下刻薄寡恩的孝景皇帝,又怎麼會萌生畏懼呢?
孝景皇帝是個大局重於私利、社稷高於舊情,功過、愛憎、賞罰都相當分明的明君。這對王娡來說就足夠了。
她有才華,他有平台。
她要權力,他持賞罰。
她有所求,他有所需。
——這還不能算是一種天作之合嗎?
王娡忍不住嘴角輕輕上揚,露出一個滿意的弧度。
共同的利益會成為捆縛住他們雙手的紅線,從此緊密相連,生死與共。
而王娡要讓劉啟心甘情願握住她。
“——大人。”
朝會結束。
被特意挽留下來的太子殿下很安靜地跪坐在原地,耐心等到群臣都陸續離開了堂上,預備前往各自的官署辦公之後,才起身行禮喊了一聲皇帝,準備彙報自己這些天都跟著太傅學了些什麼。
但劉恒很快出聲製止了他進一步的動作。
端坐在帷幄中的孝文陛下語氣是一貫的溫和:“不用這麼緊張——我留你下來不是為了檢查你這段時間的課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