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讓我幫你,是可以的,不過,術,你要明白一件事情,如果一件明顯不合理的事情發生了,大家都知道這是有問題的,但是卻沒有人去改善,或者改善也無法成功,那就意味著這件事情本身的不簡單。”
袁樹心下一沉。
“老師的意思是,有人刻意維持這個局麵,好讓自耕農加速破產,而後低價收購他們的土地?”
“嗯,不錯,為師就覺得你如此聰慧,一定能觀察到這個問題。”
馬融歎了口氣,緩緩道:“其實,彆說其他人,為師也隱隱知道有一些馬氏族人也乾過這樣的事情,有心阻止,無力回天,人心難測,欲壑難填,有些事情,不是一兩個人能夠做到的。
你現在為他們提供幫助,打著大義名分辦事,更兼你父親是京兆尹,距離茂陵不遠,暫時沒人敢和你公開作對,但是一旦你父親離任,袁氏家族的勢力衰弱,你覺得,你所做的一切還能維持嗎?
你不是本地人,在茂陵,馬氏還能說得上話,出了茂陵,其他地方各有各的本地豪族,他們一旦上了手段,應付起來可就難了,術,你可想過,如此嚴寒,哪裡來的那麼多土匪強人?”
袁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起了頭。
他之前的猜測果然是對的,有人對他的行為不滿意,但是不敢公開得罪袁樹,所以隻能在外圍打打擦邊球,給袁樹找麻煩。
惹不起袁樹,還惹不起那些泥腿子?
他們或許是以為這樣打擦邊球就能讓袁樹知難而退。
那袁樹可就要告訴他們——你們也太看不起本大爺了。
“老師,弟子年幼,有些事情想不通透,也無法解決,可是弟子的良知告訴弟子,應該要這樣做,必須要這樣做,弟子對其他人也是這樣說的,遇到問題,先照著良知去做,不要考慮太多,如果遇到困難,再想辦法。”
馬融思慮片刻,搖了搖頭。
“這樣做,太危險,萬一被人算計,會受到很大的挫折和損失,你自己或許安全,但是旁人,則未必,你不為他們考慮嗎?”
“人不知前後,但知眼下。”
袁樹搖頭道:“弟子不知道會得罪什麼人,會被什麼人記恨,會受到什麼樣的報複,弟子隻知道,如果不去幫助那些農戶,他們會很快死去,會失去家人,會失去土地,或成為餓殍,或落草為寇。
明明隻要施以援手就可以改變這一切,哪怕隻是延緩發生,也算是儘了一份力,對得起自己的良知,無愧於心,所以,弟子隻想去做,至於其他的事情,弟子自有一番考量。”
馬融看著袁樹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出來。
“年輕真好啊,不顧一切,敢打敢衝,不去考慮後顧之憂,凡事隻求無愧於心,如為師這般的老朽就不行了,瞻前顧後,顧慮太多,思來想去,最終一事無成。
現在想想,如果當時和你一樣有勇氣,和你一樣能沒有那麼多的顧慮,或許很多事情的結果也會完全不一樣,可惜,為師遇到你太晚了,醒悟過來,也太晚了……”
“善念就在心中,善行就在眼前。”
袁樹笑道:“老師若願相助,不也是致良知嗎?不也是知行合一嗎?哪怕隻是一時,哪怕隻有一瞬,老師也是弟子眼中無愧於天地的聖賢!”
馬融麵色遲滯了幾秒鐘,而後如冰雪融化一般露出了燦爛的滿是溫度的笑容。
“就知道給為師這種老朽說好聽的話,隻管說,不管其他,不顧後事,當真是魯莽至極!”
“魯莽總比無所作為好。”
袁樹搖搖頭,正色道:“世上有太多的事情就是因為不夠魯莽而功虧一簣,說不定那些奸佞最怕的反而就是這種不顧一切的魯莽,他們若當真敢傷人,我必十倍奉還!教他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
這一次,馬融沉默了好一會兒,一炷熏香都快要燒到了頭,他才緩緩地開口。
“術,你去吧,為師會囑咐家人,給你提供一些幫助,放手去做吧,如你所說,無愧於心,便足夠了。”
“多謝老師。”
袁樹不知道這段沉默期間老馬想到了什麼,也不知道老馬心中現在是何等滋味,他隻知道,這條路一旦開始走了,就算是爬,也要爬到終點。
袁樹離開之後,馬融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思緒無法遏製的飄回了二十多年前,飄回了自己被鄧氏外戚、梁氏外戚接連玩弄於鼓掌之中的時候。
那個時候的自己如果多一份袁氏魯莽,少一份馬氏考量,會不會迎來不一樣的結果?
會不會能夠避免被天下人恥笑的那段艱難歲月?
梁冀那混蛋逼著自己給他寫頌歌的時候,自己要是勇敢一點,給他一個大逼兜然後開潤,舍棄榮華遠避江海,最後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思慮良久,老馬也隻能感歎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自己沒能辦到的事情,隻好期待年輕人能夠辦到了。
就是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