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裴芸答,“臣妾許久不曾見家人,便留下母親和祖母,道了幾句家常。”
太子低低“嗯”了一聲,“忙至這會兒,想必太子妃還未用過晚膳。”
裴芸正要作答,緊接著又聽他道:“孤也還未,不若一道在琳琅殿用吧。”
她笑意僵了僵。
累了一日,裴芸隻想歇歇,不願繼續應付眼前這個男人,但奈何他從頭到尾一點拒絕的機會都未給她。
一旁常祿聽得這話,立馬吩咐身側內侍下去傳膳。
其後一幫子宮人極有眼力見地慢下步子,任由兩個主子單獨行在前頭。
裴芸默默垂著腦袋,始終走在李長曄兩步之後,她一直不喜離他太近。
這人身長近九尺,又是常年習武,於她而言過於高大魁岸,站在一塊兒,她也堪堪及他肩頭而已。
與他並肩而行,總讓裴芸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迫。
思至此,裴芸抬眸淡淡掃了他一眼,看著他冷峻的側顏,朱唇微抿。
其實,於她而言,這種壓迫感不僅僅隻站在他身側時……
裴芸還清楚得記得,大婚那夜,帳外燭光搖曳,男人若山般沉沉壓下來,一度令她害怕得難以喘息。
自這廂至琳琅殿,路途並不遠,兩人也一路無話。
裴芸倒不覺尷尬,婚後多年,他們素來如此,恭敬有餘,卻並不親密,外人瞧著,或是一對最不像夫妻的夫妻。
禦膳房那廂手腳快,抵達琳琅殿不足一炷香的工夫,便呈上了膳食。
裴芸早已饑腸轆轆,待太子動了筷,也徑自用起了飯。
等了一小會兒,見裴芸始終沒有動作,一旁候著的常祿麵露古怪,書硯書墨亦悄然對視了一眼。
不止是他們,李長曄也看向裴芸,隻神色如常,且很快收回了視線。
四下人投來的目光裴芸自是感受到了,佯作不知罷了,從前她與太子一道用膳,向來習慣為太子布菜,這會兒一反常態,自是惹得他們疑惑不已。
裴芸剛嫁進東宮時,便循著先皇後身邊的盛嬤嬤教導的那般,儘職守責在飯桌上伺候太子,縱然太子明言不必如此,她也執著著,唯恐教外人知曉責她一二。
而今她卻突然不想這般做了,索性太子無所謂,自個兒也能吃,她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好一會兒,見他們這位太子妃似是真沒有布菜的意思,常祿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剛拿起擱在一旁的筷子,卻被太子微微擺了擺手給退了。
李長曄雖守規矩,卻非死板之人,大事上自是事事遵循,卻不拘這些小節。
他等了片刻,待身側人吃得差不多了,這才緩緩開口。
“往後若有什麼喜歡的,儘管留下,不必勉強。”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乍響,裴芸執筷的動作一滯,有些意外。
太子向來主張食不言寢不語,她也一直嚴守這個規矩,亦樂得清淨,沒想到今日太子竟會主動開口。
至於他所說,大抵是為著白日之事了。
她放下筷子,頷首低低道了句“臣妾知道了”。
看著她這副如平素一般端莊有禮的模樣,李長曄神色透出幾分複雜。
裴氏看起來似乎沒有變,可今日卻又處處透出不同。
白日蕊兒開口同她討要織錦時,他本以為以她的性子定會答應。
可不想她確實沒拒絕,但神色動作卻分明在道著不願。成婚多年,這還是他頭一遭看到裴氏那麼清晰地表露出心思。
他自是不會責怪,反覺得,這很好。
她亦有喜好,亦會舍不得,作為嫂嫂,不一定總要讓著弟妹,反是慣壞了他們。
李長曄沉思半晌,複又問道:“蕊兒對你,從前可也有無禮之處?”
他向來不摻和那些後院女眷之事,可看蕊兒今日對裴氏的態度,恐不是頭一回這般了。
他言罷,便見他那妻子抬首看來,一雙瀲灩的杏眸透出幾分躲閃,朱唇微張,欲言又止,末了,隻靜靜垂下眼簾。
李長曄便懂了。
“你是她的嫂嫂,往後若她再冒犯於你,斥責便是,若她不聽,儘管告訴孤。”
“多謝殿下。”
格外甜軟的嗓音傳入李長曄耳中,令他一瞬間心下微動,若被羽毛掃過,莫名有些發癢,不禁又深深看了裴芸一眼。
她麵上帶著淺淡的笑,在蜜色的燭光映照下,顯得柔美異常。
李長曄極少看見她這一麵,他印象中的妻子除卻婚後一開始的慌亂無措,後來便愈發變得沉穩安靜,有禮有節,隻是性子淡了,也極少笑了,就算是對他們的孩子亦是如此。
她對謹兒嚴苛他是知曉的,卻從不插手,也未覺不妥,畢竟他幼時也是這般度過的。
然今日,她心疼地抱著啼哭的諶兒不斷哄著的模樣,與她平日對待謹兒的態度截然不同,令他倍感意外。
裴氏的性子似是真的有了變化。
李長曄並不抗拒這種變化,畢竟她願意展露心思,便代表著對他這個夫君是有幾分信任和依賴在的。
看來上回,她道出的那些不滿的話,也隻是因著心緒不佳罷了。
李長曄是如何思忖的,裴芸自是不知曉,可她的確變了想法。
打白日刻意試探過後,她發覺自己也不必將情緒藏得太好,她性子強,好麵子,先前受了委屈,從不向太子吐露半句,總一人受著,想著通過自己獲得旁人的認可。
而今她想清楚了,她的委屈多數都是來源於眼前這個男人,她何不借他一用。
太子心悅的縱然不是她,卻最是重禮,所謂長幼有序,尊卑有彆,李姝蕊欺到她這個嫂嫂頭上,太子不可能冷眼旁觀。
那些貴婦貴女們亦然,她們打心眼裡看不起她,又怎會輕易改變,不若借太子的手,讓她們乖乖閉嘴,不敢再犯。
這麼好用的一把刀,裴芸隻恨自己前世未能早早想通,揮而使之。
飯罷,宮人們撤下碗盞上了清茶,裴芸端坐消食,隻等著送走太子,就聽那廂幽幽道。
“太子妃的身子可養好了?”
裴芸看過去,一下望進那雙漆黑幽深的眼眸裡,心如墜冰窟般猛地沉了下去。
重活一世,她再清楚不過。
這不是什麼尋常關切的話,而是在問她身子是否已方便。
若她應了是,太子便會命太醫著手安排合房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