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夫人的生辰宴辦得熱鬨,很晚才散。
宋氏與知州夫人拉著手,在門前依依不舍,知州夫人還叮囑宋氏,要多帶著江泠來孫府拜訪。
同樣,江二爺與孫知州在席間也說了許多話,孫知州有意無意地提起府衙有一個職位空缺,他已準備上書舉薦江二爺,聽到這話,江二爺高興地一連敬了幾杯酒,出來時臉頰通紅,喜不自勝。
江泠靜靜地聽著大人們相互恭維,末了上前向知州夫婦二人行禮,這一天的忙活也總算到頭了。
深夜,江泠拿著白天從孫府帶回來的點心,爬上牆。
葉大已經安葬,院子裡空曠許多,窮人的喪事很簡陋,一張草席便可了事。
葉秋水席地而坐,撐著下巴,茫然地看著庭院。
葉大走後,家裡隻剩她一個,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麼辦了,雖然他活著也沒什麼用,還隻會搶她的錢,打她,甚至要賣掉她。
沒了爹娘,她就是徹徹底底的孤兒。
連每月去縣衙領一鬥米的資格都沒有了,因為前提是家中乃赤貧戶,且有能做事的大人。
葉秋水年紀太小,出去做工沒有人要,她也不會識字,不會算數,就算長大了,大概也隻能做一些幫人端盤子與漿洗衣物的活來維持生計。
貧窮像是一個籠子,人就是關在裡麵的驢,透過縫隙,驢可以輕易窺探到外麵的絢麗與廣闊,“未來”就像是一個掛在籠子邊緣的蘿卜,吊著驢拚死拚活地往前走,蘿卜看似觸手可及,似乎隻要伸出手,總有可能夠到,但實際上,驢在籠子裡跑到死,都夠不到那根蘿卜,隻因這個籠子是築死的,沒有鑰匙。
窮人生出窮人,世世代代,好像永遠都擺脫不了這個詛咒。
葉秋水不想成為葉大那樣的人。
“葉秋水。”
牆頭突然有人喊了她一聲。
葉秋水循聲望去,看到江泠從垣牆上探出頭,他有些費力地踩上來,跳上柴火堆,一點一點爬下。
“江寧,你病好了嗎?”
葉秋水一見到他就小跑上前,仰起頭,擔憂地盯著他。
葉大死去那夜,一直到他下葬,她都沒有再看到江泠,她聽垣牆內的下人說起江泠病了的事情,她想去看他,但是怕被江家的人發現。
“好了。”
江泠臉還是白的,病中一直沒什麼力氣,且一整日都在應付知州夫人的壽宴,要見許多人,向許多長輩行禮,他不能懈怠,不然那樣會很失禮,也怕在宴會中露出一點病態,壞了壽宴的喜慶。
等回到家中時,他已腳下虛浮,自己偷偷摸了摸額頭,十分滾燙,衣服裡襯也早已被冷汗浸濕,黏膩地貼在身上,他臉色蒼白,雖然本身膚色便很白,但若是留心一些,一定能發現他現在的狀態很不對。
不過宋氏與江二爺沉浸在喜悅中,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所以他什麼也沒說。
點心放到明日會壞,江泠想著將吃的送給她,詢問她父親的喪事有沒有處理完,再叮囑一些事情,他就回去睡一覺。
江泠低下頭,將手帕仔細包裹的點心拿出來,白玉霜方糕與琵琶酥都是極易碎與掉屑的食物,但江泠手中的這幾枚卻完好無損。
“給你吃。”
葉秋水眼睛亮了一下,接過,這時候才注意到江泠的打扮,他穿得精致漂亮,任誰看了都覺得他是全曲州城最好看的小官人,束了發,戴著抹額,衣著規整,模樣清俊,一看就是出過門,去了什麼重要的地方。
葉秋水一邊吃一邊好奇地問:“江寧,你病剛好就出門了嗎?”
“嗯。”江泠說:“去給一位夫人祝壽。”
“哦。”葉秋水點頭,仍問道:“你真的好了嗎?”
“真的。”
但他說“真”,葉秋水的樣子看上去卻好似很不相信,她盯著江泠的臉,目光探究,忽然踮起腳,抬手,摸了摸江泠的額頭,寒冬臘月裡,他的額頭卻燙得嚇人。
小娘子掌心有些冷,江泠燒得暈乎乎的,看到她伸手過來,第一時竟然忘了躲。
等冰涼的觸感傳來,他才回神。
葉秋水皺眉,“江寧,你的額頭好燙,你在發熱。”
“你的病沒有好。”葉秋水看著他,“你在生病,為什麼不好好躺著,還要出去?”
江泠往後一步,避開她的手,“我沒有事,你快吃吧。”
葉秋水搖頭,“你騙人,你在生病。”
江泠燒得很厲害,嘴唇泛白。
以前阿娘還在世的時候,每次她生病,阿娘都會摸她的額頭,背著她去看病,葉秋水知道,如果一個人臉色很難看,額頭又很燙,那他就是發熱了,且病得很嚴重。
江泠垂著眸子,因為發熱,反應遲緩,想一會兒才能回答她的問題,“有一些,不嚴重,回去吃藥,睡一覺就好了。”
葉秋水將點心放下,轉過身,忽然抬起手,抱住他,她手很短,隻能夠到江泠的腰身,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說:“拍一拍,病痛飛走啦。”
小時候生病,阿娘就是這麼抱著她哄她睡覺,拍一拍,第二天醒來,病痛就不見了。
葉秋水學著母親哄她那樣,哄江泠,拍一拍,明天他就好了。
她的手小,力氣輕,像是一片羽毛。
江泠愣了一下。
從小到大,宋氏與江二爺沒有這麼同他說過話。
最開始生病時,他們還會擔憂地圍在他榻前,江泠先天不足,常有心悸的症狀,咳嗽總不見好,一年到頭都在吃藥,後來漸漸的,他一發病,父母就會歎氣,怕生病耽誤學業,怕他會落後於彆人,父母總是語重心長地告誡他,即使是生病,也不能忘了看書溫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