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噠,煙灰缸一分為二。
無數細小的玻璃碎片簌簌墜落,堆積在京乘雲腳邊。堅固硬實的煙灰缸如橡皮泥一般,在她手中不堪一握。
陳先生麵如土色,望著自己腳下的玻璃碎片,活像望著自己殘碎的頭蓋骨。他不敢相信,如果京乘雲真的要找他算賬,他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他的雙腿抖似篩糠,滿眼難以置信:“你、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你不是人,你是妖怪!”
京乘雲沒理他,自顧自將玻璃渣割出的滿手鮮血蹭在紙上。
末了,她悠悠抬起烏黑沉靜的眸,還沒有張嘴說話呢,陳先生竟頓時嚇破膽,尖叫一聲,昏了過去。
陳霽的養母陳女士扶住兄長,攙扶他到沙發上歇息。她心有餘悸,勉強能分出心神觀察京乘雲的外表。
京乘雲身形高挑,肩膀略寬,兩鬢各有一縷白發。
教科書上不會教授妖怪化形後的特征,一是沒有必要,二是這些特征都能通過後天行為改變。
陳女士在腦海裡搜尋常識,試圖為自己解惑。她終於想起來,虎鯨修煉成妖,再修煉成人後,白色眼斑就化作了鬢邊白發,這是它們極為明顯的特征。
她試探性地吐出幾個字:“鯨妖?虎鯨?”
妖怪,果然是妖怪!陳霽的家屬大驚失色,陳霽居然談了一場跨物種戀愛!
人類與妖怪和平相處數百年,分工合理,彼此和諧,雖說由於生殖隔離的緣故,不能跨物種繁育後代,但跨物種相親相愛的例子不勝枚舉。
京乘雲沒說話,算是默認。
恰到好處的沉默,為她增添幾分不好惹的感覺,當她一步步走到陳先生跟前,投來居高臨下的目光時,陳先生萬分後悔自己的醒來。
再硬的脾氣也發了怵,陳先生冷汗直冒:“對、對不起!”
得到了道歉,京乘雲才輕笑一聲,又恢複了平時的親切,扭頭向陳女士說:“家屬先去辦手續,辦完手續才能處理遺體。”
又怕兄長鬨出事端來,陳女士應了聲好,拉起陳先生一道離開了會客廳。
第三大道殯儀館隻有兩位遺體美容師,一位是京乘雲的老師,一位就是京乘雲自己,今天隻有她一人上職。
殯儀館領導很是貼心,表示如果京乘雲不願為男友處理儀容,就不用她來做。京乘雲一口回絕,認為自己做得到。
操作間外冒著嗖嗖冷氣,陳女士很快帶著手續單找了過來,京乘雲說:“家屬對逝者的遺容整理有什麼要求嗎?”
“沒什麼特彆的要求,我相信您的專業性,但是有一點,我很好奇,”陳女士道,“既然您是妖怪,會妖術,能將阿霽的遺容恢複得與生前分毫不差嗎?”
人死後,遺體會出現各種各樣不理想的變化,極易對死者家屬造成二次傷害。家屬們希望死者能體麵地、有尊嚴地離開,杜絕五官扭曲、皮膚青紫、體有異味的狀態。
才入行時,京乘雲就從老師口中學到一套話術,專門為和陳女士有同樣疑惑的人解答:“法律對妖術的使用範圍有嚴格規定,我會儘最大努力的。”
陳女士略一思忖,補充說:“阿霽的舅舅太失禮了,抱歉,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養子的遺體到了京乘雲手中,陳女士還是很希望養子能走得體麵的,她不得不道歉,既為禮節,也為多年的養育之情。
“沒關係,我不是也把他嚇昏了嗎?”殯儀館裡什麼奇葩都有,京乘雲司空見慣,她沒有太生氣,卻不代表她要白白受氣。
京乘雲的這句話含著譏諷,叫陳女士脊背一涼,心生不適,可她卻沒有多說什麼,隻目送京乘雲進入操作間。
操作台上,陳霽的遺體已經擺放好了。
京乘雲經手的遺體有女男老少、妖鬼精怪,卻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的操作台上,會躺著她的熱戀男友。
命運不眷顧陳霽,但死神很眷顧。
陳霽神色安詳,車禍過後,五官竟幾乎沒有受損,他生得最好看的地方是眼睛,烏黑似琥珀,笑起來眉眼彎彎,京乘雲最愛看。
指尖拂過他的眼廓,京乘雲俯身,氣息拂動陳霽發絲:“你回白雲市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好去機場接你。沒準兒你就不會出車禍啦。”
沒有人回應她。
三日後。
時代發展至此,海葬不再是冷門的殯葬方式。
由於白雲市是海島城市,海葬頗為流行,第三大道殯儀館就有一條龍套餐,a級套餐甚至還提供遊艇出租服務。
遊艇出租服務,顧名思義,就是客戶花一大筆錢,租一隻所有權歸殯儀館的遊艇,攜逝者骨灰入海,再將骨灰撒進大海中。
遊艇的體量較為客觀,容納三十位左右的賓客不在話下,服務也很全麵,賓客們送走逝者,還能夠飽餐一頓,嘗一嘗海鮮自助。
服務質量一旦提升,費用就跟著上漲。陳家家境優渥,一家之主陳女士又十分大方,付款時沒有猶豫,唯獨陳霽的舅舅陳先生嘀咕抱怨了幾句。
晴空萬裡,陳霽的葬禮順利開始。
逝者的養母陳女士身著黑衣,眼眶微紅:“陳霽是我從孤兒院收養的孩子,我一直待他視如己出……”
說到此處,她忽然頓了頓。
視如己出四字到底稱不稱得上,隻有她自己,與已化作骨灰的陳霽才知曉了。
陳女士繼續說:“阿霽懂事孝順,他曾經是我的驕傲。他從小就喜歡大海,喜歡海中的生靈,願他的魂靈能在海中安息。”
賓客們麵色嚴肅,不乏有人低聲啜泣。
他們或是陳霽的親人,或是同學同事,又或是其他的什麼關係,由於在逝者生前感受過他脾性上的好處,才會在他死後稍有動容。
但也有人出場隻為禮貌,心中並無多少真誠的哀悼,甚至竊竊私語:“我聽說小陳立了遺囑,把存款和房子都留給她女朋友啦!加起來好幾百萬呢!”
“啊?這麼大方?”
“他女朋友是何方神聖啊?為什麼不留給家人?”
天高皇帝遠,鯨也遠。
陳先生仗著看似安全的距離,冷笑一聲,指向不遠處咕嘟咕嘟喝水的女子:“那就是陳霽的女朋友,在殯儀館上班,負責給死人化妝。”
“噫……”馬上就有了唏噓聲,於一些人而言,殯儀館職工沾著晦氣,得避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