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緣故,晚上的夜宴,裴照就成了主角。官家其實也後怕,他這人總有點陰惻惻的,拿捏裴照的時候是一定忍不住的,真鬨出事來,又一副意料之外的樣子。也確實是怕:要是出了點差錯,那隻怕這輩子彆想再見到長公主搭理他了。
所以官家晚宴前倨後恭,對比何等鮮明,怕裴照不要,等他來了才賜的錦袍強弓,又讓坐在首席,說是:“今晚英禎才是大功臣,真有當年英國公的風範。”偏偏還有個元修,四處宣揚他的事跡,如何止住驚馬,如何聚攏陣型,如何從熊嘴裡搶回闖禍的穎親王世子,又如何帶著大家,把流散在密林各處的王孫全部找回來,一個不少,不然落單的王孫隻怕現在還回不來呢。
連他的馬,元修也誇得天上有地上無,說:“怪不得都說千裡馬舉世難求,連馬骨都比彆的活馬值錢,彆看國公爺的馬老了,其實真是好馬,那熊瞎子站起來一丈高,滿林的馬都驚了,什麼汗血寶馬都不管用了。像老七的馬,還說是馬王呢,照樣嚇得摔了,把他壓在下麵,我們幾個人才把他拉出來呢。但國公爺的青獅子就穩住了,雖然也炸了毛,但死死盯著熊的方向,不驚不慌,不然咱們的馬如何能聚起來。可惜是匹老馬了,不然真該給它好好配兩次……”
伺候的嬤嬤都聽得笑起來,勸道:“小世子,這兒可有女客呢……”
不是進了這個宴席,淩波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元修其實就是當年在玉門關殉城的鐘文侯遺腹子,一直放在宮中教養,給趙衍澤當了伴讀。
他們隻顧著慶賀裴照,隻有長公主殿下是真的擔憂,元修本來也有些誇大,那隻熊也從接近丈高奔著丈二三去了,淩波坐在長公主身側,見長公主雙手在腿上交握得極緊,知道她是後怕,不由得伸手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
長公主神色一動,有些驚訝,淩波知道自己失了禮,剛想收回手,長公主卻反握了回來,安慰地拍了拍她。
裴照也正好在這時候換了衣裳回來,他鮮少穿朱紅色,所以格外耀眼,金紅蟒袍華麗繁複,更襯得他鬢黑如墨,麵容如雪一般。
“剛好崔侯爺也在,”淩波忽然開口道:“彆說熊的事了,我倒一直好奇鳴沙河,不如崔侯爺講講鳴沙河的事吧!”
夜宴的燈火下,裴照在暮色裡看向她,無奈地朝她笑。
她知道裴照不爭,因為不屑,知道爭來爭去也不過是那樣,還有什麼臣子爭得過英國公府呢?功比韓信,尚了皇後嫡出的公主,民間的傳說裡,都說太·祖淩煙閣大封群臣,封了英國公是一字並肩王。
但這樣一人之下,說抄也就抄了。
這甚至怪不得官家,誰也沒贏,連官家也沒有贏。那天在獵場,裴照其實早就發現了,他眼前站著的不過是個疲倦而浮腫的中年人,被疑心和陰暗折磨成這個樣子,權力場上,人人都是輸家。
但淩波偏偏要爭。
她不僅自己爭,她還要替他爭。
她要官家親口聽崔景煜講述當初的事,冰封的鳴沙河,集齊了三河之水的龍頭閘,裴照如何看破北戎的陰謀,如何將自己的五千士兵送在那裡,好為崔景煜爭取半天的時間。
跳下去在冰棱和河水中戰鬥的士兵,拿身體去堵閘口的士兵,被兩塊破碎的巨冰擠在中間,從嘴裡大口吐血的士兵。刺骨的寒冷,血染紅的江麵,死去的士兵被巨冰和石塊壓在河灘上麵,胡子和眉毛上都是冰,神色卻異常安詳,讓官家聽聽這段故事。
也讓官家知道,他趙家的江山是誰守住的。又是誰,愛兵如子卻送掉自己全部的士兵,立下參天功勞,卻因為他的忌憚和涼薄,甚至不能請功封侯,白身回京。以至於他帶的王孫都不服他,才會引起這場熊禍。
她甚至不在乎爭不爭得回來,隻是為長公主殿下打個樣子。這對母子彼此錯過太多年,她雖知道天家親情淡薄,但有母親,總是比沒有母親好。
但相比好解決的這兩人,其實還有兩個人,是真正的彆扭到讓人一點辦法沒有。淩波也是越挫越勇,宴席到一半,淩波瞅準崔景煜離席的機會,準備跟過去,誰知道繞過帳篷後麵,直接被裴照堵在那裡。
“葉小姐又揭我瘡疤。”他今日飲了酒,裝可憐尤其到位,桃花眼中帶著水光,身形卻是又高又大,把淩波攔在這裡,笑著低頭問:“葉小姐要怎麼賠我?”
他身上熏香是宮中的銷冬香,更添華貴。其實淩波也覺得心跳如鹿撞,偏偏要故作老成,凶道:“我看你是想挨打了。”
裴照隻是笑眯眯,也是知道淩波不會打他。今日這一場驚嚇,後怕還來不及呢。所以他隻管伸手抱住了淩波,把頭埋在她肩膀上,懶洋洋地說話。
“這蟒袍一點也不好看。”他總是嫌棄宮中東西,然後才用帶著醉意的聲音問她:“淩波什麼時候穿紅給我看?”
除了新娘子,還有什麼好穿紅呢?
淩波也隻覺得心中酸軟,其實經過今天那一場,她也後怕到現在。其實還有什麼重要呢,除了此刻互相依偎的這個人,榮華富貴今生定,她也早已想要做他的新娘子。
但她畢竟是葉淩波。
“少胡說。”她指揮他:“去把崔景煜給我叫過來,今日海棠宴晚宴,女孩子都在花溪放燈,月下賞花,讓他過來,我有話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