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濯輕聲謝過:“我今日來有一事相求,是關於蘇進士的。”
江止淵心中了然,猜想隻怕是張尚書有了惜才之心,想要讓自己幫蘇進士投卷給夷陵公主,於是點頭:“我自會上心,若蘇進士過府,我自當助她一臂之力。”
“不。”張濯輕輕搖頭,“請江大人一定不要襄助她。”
江止淵聞言一愣:“為何?”
張濯道:“的確是有不好與駙馬直說的理由,是張某的私事,不得已才來請駙馬相助。”
“既如此,”江止淵點頭,“若她當真來見我,我便依張大人所言便是。”
“多謝。”張濯含笑,“如此張某便欠下一個人情給駙馬,若他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還請駙馬不要客氣。”
江止淵聽後連連擺手:“這本不是什麼大事,張大人切勿如此。”
車轔轔,馬蕭蕭。
江止淵走後很久,張濯都還站在原地。
在這旌旗招展的皇城下,那些被時光衝刷得泛黃的回憶漸漸鮮煥起來。
他臉上的笑容淡了,緩緩蹲下來,用手捧起一把道邊的黃土。
塵土被早春的日光曬得有些溫熱,一陣風吹過,便從指縫間匆匆溜走。
張濯臨死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能回到二十年前。
回到一切還沒發生時、回到他才遇到蘇鬱儀的那一年。
十九歲的蘇鬱儀和二十九歲的自己。
沒有家仇國恨,沒有陰陽相隔。
張濯說不清自己對鬱儀是什麼感情。
像是一壺濃茶煮至沸騰,再用冷水淋下,茶壺表麵上仍舊平整如舊,內裡早已寸寸開裂。
他想,既然她死前都不願再見他一麵,他心裡應該是恨她的。
恨蘇鬱儀讓自己困在她死去的那一年,月月年年,得不到解脫。
記憶中倔強不服輸的小姑娘,死在了那個讓她效忠近十年的皇帝手中,張濯替她不值。
他想在一切都沒發生前,再見她一麵。
印象中朦朧記得鬱儀曾向江止淵行卷,所以張濯才會趕在蘇鬱儀之前提前攔住江止淵。
歌台晚景,盛世依舊。
不同於記憶中的滿目瘡痍,此刻的京城仍舊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沒有乘馬車,張濯沿著林立的街道緩行,用了小半個時辰竟然走到了康鄔街上的公主府門前。
早春的白玉蘭肥碩豐盈,像是一捧瓊林飄落的雪。
公主府門外站著一個人。
那年輕的女子背對著他在同江駙馬身邊的長隨說話,長隨恭恭敬敬地將書稿還給蘇鬱儀:“駙馬感念蘇進士的心意,隻是駙馬如今僥幸宦海脫身,早已不問官場中事。駙馬說他既不能了結蘇進士的心願,自然也不好收你的禮物,這塊鬆煙墨還請蘇進士一並帶回。”
蘇鬱儀收回書稿並不生氣,語氣溫和:“如此是在下冒失了。至於這塊墨也不是什麼名貴之物,駙馬若是不喜歡丟了或是送人都是一樣的。”
長隨推脫不掉隻得收下。
隔著一條街,她的聲音聽得並不真切,唯見那纖細的肩膀隨著她言語間輕輕起伏。
像是一株神清骨秀的花,昂揚著、蘊藏著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隻此一眼,肺腑間都滾動起澀苦的痛意,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割皮劃肉,撕扯張濯寸寸骨血。
隻餘下無儘的蒼涼與悲痛。
自蘇鬱儀死後,他已經有十幾年沒有再見過她了。
最後一次與她說話還是在太平九年,鬱儀在外放靈州之前,飲馬坡下曾與他割袍斷義。
那時她說得每一字、每一句,都被他用漫長的餘生反複回憶直至銘心刻骨。
猶在眼前。
而再與她相見,便是她殞身之日,錦衣衛送來的一口薄棺。
血氣翻湧,張濯臉色蒼白,一手按住胸口,另一隻手扶在牆上,人幾乎站立不穩。
身後侍從連忙上前來想要扶他,被張濯用手勢製止。
他背過身,微微閉目。
“成椿。”
一個穿青衣的侍從對著他行禮:“主子。”
“有句話,勞你替我轉告那位女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