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謁金門(三)_俯仰人間二十春_免费小说阅读网 

19 謁金門(三)(2 / 2)

無人敢吭聲,他坐直了身子:“好一個吳閱先,好一個吳郎中!”

“他這是在諷刺雜家呢。”高世逢冷笑,“他說周公旦這樣的人都害怕死後流言,而王莽也隻會在沒有篡位時謙遜恭謹。怎麼,雜家這大半輩子過來,還在乎這些身外虛名不成?”

念詩的鄭合敬人還年輕,話不多。

倒是秉筆左韞搭了這句腔:“吳閱先一拍腦子就嚷嚷著要改,他也不看看他們戶部還能不能掏出這麼多銀子。這些年要不是有咱們幫襯著,六部裡有三部都得揭不開鍋,如今還敢作詩譏諷咱們,這不是狗咬呂洞賓麼?”

這話說進了高世逢的心坎裡,他靠著引枕哼起兩句昆曲:“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群窮酸文人,他們最喜歡明裡一套暗裡一套。這些年,咱們忙活了半天,還不都是為了他們。那些地主鄉紳,哪有太監當的,不都是他們文人在當嗎?這些油水咱們落幾成,他們落幾成,好像咱們搶了他們的似的。”

“依兒子看,這吳閱先還是嫌錢分得少了。”左韞道,“拿點錢堵他的嘴算了,乾爹何苦生他的氣。”

“咱們當太監的,福氣都是當下享的。死後就算把我這老骨頭從土裡刨出來鞭屍又如何?”高世逢嘬著牙花子笑,“死去原知萬事空嘛。”

“這吳閱先是留不得了。”他反複將這首詩讀了兩遍,像是要背在心裡,“你們看這最後兩句,‘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意思是什麼,意思是王莽要是死在做壞事之前,又有誰知道他要篡位呢,他娘的不就成大好人了嗎?”

高世逢將這兩張紙丟在桌上:“找個由頭抓了吧,就說他對皇上太後有異心,以此詩汙蔑陛下‘得位不正’。”

說罷他優哉遊哉地喝了一口茶水:“今年才蓋完地廠獄啊,花了那麼多銀子,還沒怎麼見血呢。便宜他這老小子了。”

高世逢又看向鄭合敬:“合敬,你覺得呢?”

鄭合敬人很安靜,生得也有幾分秀氣,聽了此話輕輕垂眸道:“是,乾爹。”

張濯下值時,鬱儀正站在戶部衙門外等他。

他才走近,鬱儀便先開口了:“吳郎中被東廠的人抓了,是嗎?”

殘陽晚照,張濯的官服被夕陽照得如顏料一般鮮煥。

“你問這個做什麼?”張濯靜靜地看著她,“蘇侍讀如今對戶部的事也上心了?還是太後想過問一下吳閱先的事?”

鬱儀抬頭,眼裡有一閃而過的猶豫,片刻後又錯開目光:“這是我的私事,但不方便對張大人明說。我有話要問他,先前遲遲沒找到機會,若他死在東廠獄裡,隻怕有些話,這輩子都問不出口了。”

關於蘇鬱儀的過往,張濯從未深問過。一來他不是窺探人隱私的性子,二來蘇鬱儀也從不願提及。但他知道吳閱先對她來說,是一位很重要的人。

吳閱先膝下無子,妻子病故。一雙女兒皆遠嫁他鄉,這許多年來,他一直是孤身一人。

前一世,蘇鬱儀莫名與他投緣,他們二人引以為忘年交,吳閱先死後,亦是蘇鬱儀為他置辦喪事、舉哀送終。他們二人之間有著心照不宣的秘密,蘇鬱儀不說,張濯也不想強迫。

他心裡明白,前一世的吳閱先並沒有死在東廠獄裡,雖然他身受重傷,險些喪命。到最後,太後與皇帝還是將他保了下來。

但此時的蘇鬱儀對此事一無所知。

她道:“我不是想要讓張大人幫我開口,也不想讓張大人為難。”

“你想求太後?”

鬱儀亦搖頭,聲音很輕:“太後也有難處。”

不知怎的,張濯那雙不悲不喜的眼睛,帶著要把人靈魂洞穿的鋒銳。

“我去過司禮監了。”張濯的聲音像是平靜的湖水,“高世逢答應我暫且留他不死。”

鬱儀抬起頭,顯然這件事也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真的?”

張濯看著她的臉:“至於日後他是生是死,還得看三日後的堂審。”

“你為什麼會幫他?”鬱儀記得劉司讚說過,張濯和吳閱先素無來往,平日裡也隻是點頭之交。

“第一,他是戶部的人。”張濯淡淡道,“至於第二點,同你一樣這也是我的私事,我也不能告訴你。”

“隻是蘇鬱儀,”張濯說話時總喜歡微微欠身,好與她平視,“你要向我保證,不要插手此事,而我會幫你達成你想要的一切。”

四目相對。

他輕抬右手:“我要你與我擊掌為誓。”

張濯的手掌清瘦而乾淨。

掌紋如傀儡戲的絲線,縱橫在這隻蒼瘦的手掌間。

他眉目出塵,眼底煙波浩渺。

鬱儀沒有抬手:“張大人如何知曉我要什麼?”

她抿了抿唇:“而我也不想欠大人這個人情。”

“很多事我自己能做到最好,做不到的話,便能走到哪步算哪步。我的確想幫一幫吳郎中,但不想仰賴張大人。”

鬱儀退後半步對著張濯行了一禮:“若張大人有助我之心,我自銘感五內。隻是餘下的事,還請張大人讓我自己來做吧。”

張濯緩緩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

“對不起。”他突然道。

鬱儀沒料到這句話會出自張濯之口:“怎麼?”

他沉默了一會才說:“隻是突然覺得有些事,我做得太傲慢。”

很多時候,鬱儀都覺得張濯是一個很難懂的人。因為他生性冷淡沉默,平時也很少說話。他像是背負了很多沉沉的東西,壓著他直不起身,他卻偏要固執地一步一步走下去,任由那千斤之重的東西,壓得他溺死於宦海深處。

而那一刻的張濯,心裡想的卻是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他對蘇鬱儀的幫助,究竟算不算一種自以為是的傲慢。

張濯素來多思,思得越多越進退維穀。

他被命運困住了。

擺脫不了,也不舍得擺脫。

如果沒有命運的愚弄,他又如何能隔著一道生死,重新看見風華正茂的蘇鬱儀?

“我替你保吳閱先不死。”他安靜道,“不需要你向我做什麼承諾,你隻要答應我,不要以身犯險,好不好。”

“張大人……”

“這很為難?”

“不是。”鬱儀搖頭,“你為什麼要幫我?”

“你說了要供我驅策,若是你死了,我又要去驅策誰?所以我自然會護你周全。”

鬱儀垂下眼簾:“張大人,你對我說謊了。”

“幫一個人的法子有千千萬萬種,可張大人你,總想讓我好好活著。”

“我不過是尋常的一名士子,縱然為官,也是品級最低的那一類人,於公於私,我都實在想不通自己何處值得大人這麼對待。”

微風拂過她的麵龐,她看向張濯:“我曾經做過一個夢。”

“夢中的張大人已垂垂暮年,隻是張大人身後流血漂櫓,屍骨累累。不似如今這般傲岸高潔,像是變了一個人。”她越說聲音越低,“張大人可知道這是什麼緣故?”

“你也說了,這不過是個夢。”張濯勾唇,似有蠱惑之意,“夢醒了,就該把夢裡的一切全忘了。”

這樣就不會害怕,也不會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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