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鶚看著沈一貫,“查一查,當然有在查。武昌警政局,湖北警政廳,還有鎮撫司湖北局的人,都在查。
隻是沈不疑,你覺得要查出什麼來,才算查著了呢?”
沈一貫馬上答道:“至少要還遊七清白。”
王一鶚哈哈大笑。
張四維瞪了沈一貫一眼,“遊七是不是清白,沒有鞫讞之前,誰敢下結論?王督不敢下,老夫也不敢下,難不成你敢下結論?
你敢給遊七打包票,說他是冤枉的,是清白的?”
沈一貫語氣一滯,猛然間聽懂了張四維話裡的意思。
遊七現在隻能讓檢法和司理兩司正常鞫讞,以證據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走正常流程審下去。
但結果多半是死罪,一命抵一命。
如果有人想保他,那就必須擔風險。
遊七是張相最得用的心腹管事,有人敢下他的套,肯定留有後手。誰出麵保他,馬上就有徇私枉法的帽子跟著飛過來。
到此時,沈一貫也明白了,張居正為什麼要寫急信給張四維,而不是直接寫信給王一鶚和湖北。
一是此事極有可能是東南係的報複。禍源是你張四維惹下的,那你得想法子解決。
二是張居正也不敢出麵。
因為他出麵撈遊七就會給東南係留下把柄。屆時拿著徇私枉法的證據,報到西苑,在禦前告張居正一狀,什麼仇都報了,什麼氣都出了,但張居正就難受了。
張四維為什麼不肯出全力?
因為他犯不著為遊七去擔一個徇私枉法的罪名。
剛剛才千年甲魚大翻身,然後迫不及待地去領一頂徇私枉法的大帽子,給那些眼紅的同僚送去把柄,一湧而上攻訐彈劾?
沈一貫在腦子裡把這些念頭轉了一遍,心裡暗自罵道。
你們這些宦海浮沉的老狐狸,從張相到張四維,再到王一鶚,一個個比鬼還要精,看來我需要學習的還很多啊。
想到這裡,他此前想要救下遊七、巴結張居正的心思迅速冷了下來。
遊七就是個大震天雷,誰沾到都有可能被炸得一身血,連張居正和張四維都不敢挨邊,老子還是太年輕,不知道裡麵的厲害,居然敢向虎山行。
王一鶚看著沈一貫臉上的神情,知道他已經冷靜下來。
“不疑,你還要堅持查出你認為的真相嗎?”
“王督,學生受教了,學生認為王督剛才說得很對,以證據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公平公正審理遊七之案。”
王一鶚哈哈一笑,“孺子可教啊。
好了,閒事說完,本督跟鳳磐公有要事談,雲英,你帶著不疑出去準備一下晚飯,鳳磐公出自簪纓世家,食不厭精,可不要怠慢了。”
“是!”
李鄂和沈一貫都識趣地起身離開,室內隻剩下王一鶚和張四維兩人。
“鳳磐,你的那兩份上疏,本督看過,受益匪淺啊。大明的文化建設,真的需要你這樣的德高望重、才高八鬥的人來主持。”
王一鶚比張四維小八歲,兩人卻同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科試規矩,同科不論年紀差距,平輩而論。沒有外人,王一鶚不用尊稱鳳磐公了。
張四維眼睛眨了眨,捋著胡須說道:“子薦,有什麼話請直說。你我之間,應該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鳳磐可有看過卓吾公前些日子,在南京國子監主辦的《金陵文報》上刊登的《論古今聖賢文言之道》一文?”
“看過,此文在大江南北影響很大。”
“那鳳磐對此文可有什麼看法?”
“卓吾公在文中說道,‘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
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記》,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大賢言聖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
一時代有一代之文,前文當為參依,不可為桎梏’”
張四維搖頭晃腦地背出一段文章,然後繼續說道。
“李卓吾沒有貶低先秦百家、兩漢賦文、唐詩宋詞,甚至把元曲也算了進去,指出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采。可以吸取學習,但不必遵常守故,要勇於創新,開創屬於自己時代的文采。
他還公然指出,大明的文采就在章回、話本、雜劇演化的上。可真敢說啊,也引起了巨大非議,不少士子儒生,都說他妖言惑眾,嘩眾取寵。”
王一鶚笑了笑:“卓吾公被如此說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鳳磐,在下問得是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我的看法對於子薦很重要嗎?”
“鳳磐,要是以往,你的看法是一家之言,有參考意見,但是並不重要。
現在鳳磐是文化建設委員會的主任。你的看法就是文化建設委員會的看法,對於本督,對於兩湖來說,就非常重要。”
張四維笑得有些深意,拱了拱手,“子薦這是在提醒為兄啊,多謝了!”
“鳳磐客氣了。”
王一鶚目光炯炯,繼續盯著張四維。
張四維想了想,又開了口:“卓吾公的新學,一直在變化。此前提出童心學,脫胎於陽明心學。
隆慶年開始提出唯物論,而後逐漸完善,萬曆元年正式提出辨證唯物主義,可謂是集程朱理學和陽明心學為一體,以致大成。”
張四維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王一鶚目光閃爍,微笑著說道:“王某願聞其詳。”
張四維指著王一鶚,苦笑不已,“你個王魚鷹,你今天盯上我了是吧。”
“哈哈,愚弟這是在向鳳磐兄學習。”
“學習?應該是為兄我向你賢弟你學習。好吧,今日你我難得一聚,愚兄也不妨把話說透了。”
“好,愚弟洗耳恭聽。”
“程朱理學,以天理為宇宙本源而主宰天地萬物,講究格物以窮理。李卓吾的批判它立足唯物,卻機械僵硬,靜止孤立,猶如一潭死水。
陽明心學,以心取代理,認為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何在乎?李卓吾批判它是唯心而論,不顧世間驚濤駭浪。
但是李卓吾又承認,陽明心學中的‘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脫離了非白即黑的二元對立,一句致中和不僅脫離了二元對立,還站在了辨證法的高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