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門將敏姨接上車,聞人律退開一個身位讓她坐下,先仔細打量了一番她與往日大相徑庭的容顏,這才問:“敏姨,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去。”
車子平穩地朝望海路行駛著,暌違十年的主仆二人聊起近年的經曆,一個輕描淡寫,一個惜字如金。敏姨淺笑著說:“……我回去之後,照顧婆婆,伺候老公,日子也就那樣吧。存下來的錢我放在夏管家那裡,隻帶了一萬多回去。老公花完了,又問我要,我說沒有,他不信,又打又罵……直到搶走我銀行卡查了餘額,他才罷休。”
“後來呢?”聞人律問。
“後來沒兩年,我婆婆就病死了;又過了一年,老公跟同族兄弟一起去工地做事,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也走了。大伯哥說我隻生了個女兒,又不是a,沒資格繼承房子和地,把我趕了出來。不過說實話,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我才不想待呢。我轉頭問夏管家取了錢,去投奔女兒,幫她帶了三年小孩。前幾年小孩上幼兒園了,學費挺貴,我就尋思著出來找點兒事做,貼補一下她。”
“這麼說,你來申城有四年了?”
“其實是三年。第一年我還是在女兒那邊市裡找事做,後來聽人說申城的活兒多,酬勞又高,我才過來的。”說到這兒,敏姨真情實意地笑了起來,眼尾拉扯出許多魚尾紋:“一開始我還擔心這邊不好做呢,沒想到第一年就忙得我團團轉,活多得做不過來!申城的年輕人呀,都不喜歡做家務的,我就幫他們打掃衛生、做做飯,單做鐘點工就賺了不少錢。現在做了三年,積攢了一些老客戶,還交了不少朋友。今天我趕著回去,就是要跟街坊們吃餃子呢。”
“是嗎,那挺好的。”難纏的婆婆和煩人的老公都死了,現在有錢賺,又有好友,難怪敏姨開朗了不少。想到這兒,聞人律不禁有些意動:既然敏姨在申城,不如邀她來家裡做住家阿姨……這時,敏姨在邊上好奇地問他:“少爺你呢?你怎麼來申城了。”
“想開個新公司,這邊創業環境好,就過來了。”工作上的事,聞人律向來言簡意賅,對旁人並不多言。敏姨猶豫地“哦”一聲,沉默幾秒,又忍不住問:“……你不繼承老爺的公司嗎?”
繼承?聞人律不屑一顧地笑笑,輕描淡寫道:“不想跟他牽扯太多。”
聞言,敏姨好像鬆了口氣,放心地笑起來:“也好。老爺他太專製了,他一回家呀,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你離開他,凡事才能自己做主,不受他管束。”
想不到他們也是如此想法,聞人律頗為意外地看敏姨一眼,這次的笑容真切了許多:“敏姨,我現在養狗了,一隻大狗,站起來有一人高。”
“真的啊?”敏姨驚喜地叫起來,顯然也很為他高興:“少爺,你十四歲的願望,現在終於實現啦!”
“是。”此刻氣氛融洽,時機上佳,聞人律斟酌了兩秒,開口道:“敏姨,既然你也在申城,不如來我家當住家阿姨吧?我開的工資絕不會比你現在賺的少,你隻照顧我的話,工作也會輕鬆很多。而且我家裡沒有彆人,隻有一隻狗狗,你會很自在的。”
這樣的條件不可謂不誘人,敏姨聽了,眼神明顯很是心動。但她猶豫半晌,還是歉意地搖了搖頭:“少爺,我知道你大方,給我的報酬肯定很豐厚。不過我現在過得挺好的,街坊熱鬨,雇主體貼,又很依賴我……這不,有個姑娘燉了羊肉,叫我明早去打掃衛生時,順便拿一碗走呢。他們都把我當親人了,一時半會兒離不開的。”
“……是嗎。”語氣黯淡下來,聞人律垂下眼簾,屬於成年人的麵容中混入一絲少年般的不甘:“我也不急於這一時,敏姨你再考慮考慮吧。哪天改主意了,就給我打電話。”問她要了手機,把自己的號碼輸進去,此時望海路到了,敏姨歉意地應了聲“好”,隨即不舍地打開門下了車,道彆離去。
望著她略微發福的矮小背影,聞人律的視線漸漸沒了焦距,思緒中混入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明明第一個把你當親人的是我。他這樣想。
半晌,他回過神,視線又變得冷靜清明,望向前方的司機:“走吧,送我回家。”
那天晚上,聞人律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回到了六歲的時候。某個夏天的下午,他午睡醒來,家裡安安靜靜的,聽不見一絲人聲。他走下樓梯,來到客廳的落地窗前,才終於看見了坐在庭院裡聊天的幫傭們。其中一人是新來的保姆,四十來歲的beta女性,專門照顧他的,此時對方正好奇地跟負責做飯的蘭姨打探著什麼,眼神殷切而驚訝。
打開緊閉的窗,空調的冷氣“呼呼”地衝出去,他也因此聽見了她們交談的內容:
“你不用特彆做什麼,就照顧好少爺的衣食起居就行,不需要跟他太親近。”
“不需要嗎?可是……不親近的話,怎麼體現出我做得好呢?”
“那是彆人家的標準。在聞人家,你跟少爺越親近,被解雇得就越快。少爺一歲時那個保姆就是這樣,照顧得太用心了、太親密了,那陣子少爺正好學說話,不知怎麼的,居然叫她作媽媽!老爺聽得大發雷霆,馬上把她解雇了。從那之後,一旦保姆跟少爺太親密,他就立馬辭掉換新的。所以啊,你要是想做得長久,可得把這個度把握好了……”
……原來是這樣的麼?
六歲的聞人律不禁回想起上一個保姆,那個親切的、會在睡前給他掖被角的短發阿姨,在某個尋常的周末毫無征兆地離開了。連同那些睡前故事、那些溫柔的觸碰,通通消失無蹤。
他扁扁嘴,默默地關上了窗戶。
夢醒時,聞人律渾渾噩噩地坐起身緩解了許久,那股令人煩躁的起床氣才終於消散。拿起床頭手表看時間,八點十五分,此時鐘點工應該做好早餐又遛過狗了。
下床打開房門,客廳裡果然隻有路易一個,正扒著根巨大的狗咬膠漫不經心地啃咬。聽見聲音,它立即抬起頭與主人對視,嘴角邊拉出長長的唾液線,眨眼間滴到了木地板上,源源不斷地積成一小灘。
聞人律頭疼地撇開了眼。
洗漱後來到餐廳,保溫盒裡放著一份牛肉三明治、兩個煎蛋和一杯牛油果蛋白粉奶昔,煎蛋還是溫熱的。看見蛋白粉奶昔,聞人律忽然想起今天是健身日,早上十點要去訓練館跟丁教練上搏擊課。但願林秘書幫他把工作都挪開了……拉開凳子坐下,他一邊吃早餐一邊打開手機確認信息,唔,早上確實是空的。這樣正好有時間去鍛煉,順便也可以看看洛城訓練得怎麼樣了。
搏擊課那天,聞人律一般會自己開敞篷跑車,不疾不徐地慢慢兜風過去。開車是他唯一能放空自己的時間,通往訓練館的路僻靜而寬闊,兩側行道樹雖不如老城區的高大,但也能投下些許樹蔭。他就在這些樹蔭與初夏的微風中到達訓練館,換上運動服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向訓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