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在今日喚她進宮?
岑聽南雙眸微微眯起:“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當年是誰推我下水?這麼多年,娘娘從未對岑家人提起過一星半點,定是有您自己的考量。可為何偏偏又在此時提起?”
就在父兄即將出征前一日。
突然同她講起這樁陳年辛密,總不至於是深宮寂寥,貴妃閒得想找個人打發日頭吧?
她直視著孟瑤光皎月般澄澈的眼,並不閃躲。
孟瑤光見岑聽南這幅模樣,心知今日若不說個清楚,這倔姑娘隻怕不會善罷甘休。
孟瑤光:“推你下水的隻是宮中一個再起眼不過的奴才,推你下水後便跳水自儘了。這麼多年,我們也不知他究竟是誰的人。”
“這人,原也不是衝你而來。”孟瑤光輕歎一口氣,“你不過是被殃及的池魚。”
岑聽南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她當然知道自己隻是池魚,可這池魚也有自己親密的家人,有原本很光耀的人生。池魚被無故殃及,總有問一問為什麼的權力吧?這個糊弄的說法,岑聽南接受不了。
孟瑤光看她良久,淡淡笑道:“還和幼時一樣,這麼倔。罷了,今日既叫你來,原也沒想著糊弄過去,左右兩樁事也有關聯,都是要說清楚的。”
“屋裡沉悶,不如去後院中鬆泛鬆泛。你這身子可還畏寒?”
岑聽南略鬆了神色:“多謝娘娘關懷,隻是淋了雨有些易感風寒,平日裡倒是不打緊的。”
“也沒傳言中那麼嬌弱。”岑聽南想了想,又補上一句。
孟瑤光也想起上京城中甚囂塵上的嬌女傳聞,不由莞爾。
這一笑可真是叫滿屋玉石都失了顏色。
岑聽南想:難怪娘娘能數十年聖寵不眷,一路從小宮女坐到如今的位置。
她不單貌美,也有顆仁善的心,連岑聽南畏寒也記在心頭。她若是肯捧了一顆真心待誰,俗世男子又有幾人能不為她心動?
春雨初霽後的花園果然清新絕麗。
百花競相開著,雨露憊懶地墜在花瓣之上,襯得此處愈發錦簇。
孟瑤光帶著岑聽南一路行過□□,穿過翠蓋亭亭的梧桐,來到一處危石堆疊而成的假山之前,假山四野高高低低種滿鳳尾竹,掩映成滿目蒼翠欲滴的綠,延伸至粼粼池水前。
池上有未開的夏荷疊疊,池中亭台樓閣遙遙矗立,無聲與她們對望。
這池水既寬且闊,若將人橫過來沉下去,隻怕要三十人的軀體才能將將從池的一頭,連到池的另一頭。
這麼些年,也不知裡麵是否真有人長眠。
岑聽南望著一池幽深碧波,本能地止了步。
她雖不記得此處,卻對這裡有種莫名驚懼之感。
孟瑤光拉起岑聽南的手向前:“這兒便是當年你落水的地方。有我在,彆怕。”
當年她隻是個小宮女,如今卻已是有些權勢傍身的人。
沒人敢在如今的孟瑤光眼皮子底下作亂。
“那時我們在假山後頭談事,你不知為何同乳娘走散,追著隻蝶來到假山前麵,撞見那鬼祟奴才。慌亂之下,那人將你推入池中,見事情敗露索性自己跳入水中。”
“而救你起身的人,正是當今左相。”
岑聽南指尖幾乎掐進了掌中:“顧子言?!”
她這條命竟是那位左相救下?
可貴妃娘娘又為何會同左相躲在假山後頭?是幽會還是彆有圖謀?聖上又可知此事?
孟瑤光似乎並不意外她的失態,望著池水怔怔出神:“從前,四皇子、子言同我,我們三人是再親密不過的摯友。那時我與阿湛鎮日在一起,便是在這假山後頭,子言表明了他欲扶持阿湛的心跡。若非子言改換門庭,阿湛……絕不會有今日之位。”
“我們曾經那樣要好。可如今,他們卻離我越來越遠了。”孟瑤光的聲音逐漸低落下去。
岑聽南卻聽得心驚,阿湛……若她沒記錯,當今聖上名諱李璟湛。
難怪……難怪左相年紀輕輕便能位居高位。
可這一切同她又有什麼關係!
她對四皇子與顧子言如何成為陛下與權傾朝野的左相並不敢興趣,這樣危險的事,為何要說與她聽?
岑聽南幾乎要將掌心都掐紫,才能勉強自己堪堪穩住儀態。
孟瑤光回過神來,看向她安撫一笑:“人老了,便喜歡回憶往事,叫岑姑娘笑話了。”
岑聽南:“哪裡的話,娘娘美若天仙,正是最好的年紀。”
孟瑤光笑著搖頭:“傻姑娘,女子不同男子。我們最好的年紀短暫得很,轉眼便逝去了,他們男子卻有廣而闊的天地,長而久的年華。”
“罷了。今日不說這些掃興話。喚你來,隻想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你。”孟瑤光頓了頓,“更想在你知曉後,問一問你,可還要嫁與左相?”
岑聽南聞言猛然抬頭,勉力擠出個笑來:“貴妃娘娘竟連我的終身大事都記掛在心頭,真叫我好生惶恐。”
她岑聽南何至於有這麼大的麵子,連貴妃都驚擾。聽她所言,與左相是舊交,難道是左相找到她來做說客?
那這位左相所圖,怕不是她,是整個岑家!
或說,是父親手中調兵遣將的權力吧?!
他想如何?!
孟瑤光見她驚得站立不穩,伸出纖手虛虛扶她一把:“彆誤會,我不是替左相來說服你的。”
岑聽南吸了口氣,強迫自己鎮定:“若非受左相所托,今日這樁到底緣何?”
孟瑤光:“左相求娶被拒一事沸沸揚揚傳遍整個上京,你就沒想過為何?”
“他大你整整十個年頭,與你並非良配,卻為何如此篤定要你。你不覺得奇怪麼?”
何止奇怪,簡直就是匪夷所思。
午夜夢回,岑聽南都要懷疑左相是不是失心瘋的程度!
“兩年前,突然傳出左相喜好嬌軟美人的傳聞,兩年後,他一次次求娶於你。這張網,那二人足足布了兩年。”孟瑤光語氣輕緩,似歎息,又似不忍。
……那二人,原來如此。
左相不過是棋,背後布局之人正是那位九五之尊!
岑聽南沉默須臾,抬起頭:“左相或者說那位的謀劃,我已看懂。可娘娘為何要告訴我?不怕我聽了這話繼續拒了左相,壞他們好事麼。”
孟瑤光卻道:“我巴不得你拒絕。”
“你可知當初,要娶你的,並非左相。而是當今聖上。”
“你隻差一點兒,就真進了宮,真做了我的妹妹。”
岑聽南掩唇驚呼,不由得倒退幾步,險些一腳踩入身後池塘!
全賴孟瑤光身側一個眼疾手快的沉默婢子,電光火石間飛快出手拉她一把,這才讓她免了落水之苦。
岑聽南心亂如麻地道謝,那婢子無聲頷首,又迅速站回了孟瑤光身側……可那姿態,不似保護,更像是看守。
這廂驚魂未定,那廂孟瑤光還在繼續講:“若非左相開口,你此刻早連半分回絕的餘地都無了。”
岑聽南定定看著眼前眉目悲戚的貴妃,隻覺可笑。
“這樣大費周章,就為了兵權?”她聽見自己聲音輕飄飄的,就這樣堂而皇之,將最大不敬的話,赤裸裸揭露在了這青天白日之下。
“雖然荒謬,但確實如此。”孟瑤光糾結著用詞,生怕傷了岑聽南的自尊心似的,“我知你無意於左相,我也不忍見他為了這種東西一時著了相,將自己一生搭入其中。更不願見你在這樣好的年紀,無辜賠上大好年華,真心錯付。”
“這樣被迫結合的悲劇實在太多,宮裡日日可聞。女子們的怨氣將這後花園的花都要染得凋零——若你們既能避免這樣的未來,又為何不去做呢?”
孟瑤光說得真誠,可岑聽南聽著聽著,卻幾乎笑出了聲:“娘娘幾近而立之年,卻被保護得,比我一個未及雙十年華的女子還要單純啊。”
孟瑤光被她說得眉頭微蹙:“為何這麼說?”
“難道不是麼?聖上是您夫君,左相是您摯友,這兩人為了將兵權握在手中,不惜以一個無辜女子一生做籌,要挾她的父親,好叫這位安分守己,好讓您的夫君,您的青梅竹馬安坐朝堂!而您卻在背後偷偷將此事告知與我,不是單純,難道要我說你一句愚昧麼?”
岑聽南抹去眸中笑出的淚花,直著腰字字鏗鏘道:“我岑家人無愧天地,無愧君王,無愧黎民百姓。我父兄征戰沙場,用頭顱用熱血,想要去換的,是千千萬萬盛乾朝黎民百姓的安穩日子。”
“不是權力、名聲。更不是君王的猜忌!”
“他們在這個職位之上,食君俸祿,為君解憂,是本分的事。若隻是擔心大將軍手握兵權,有朝一日威脅到他們安睡之榻,那大可不必!”
孟瑤光卻歎息:“並非你所想如此。聖上並未對你父親有所猜忌。”
他隻是在提前防範,隻是一個君王的本能使他不得不如此。
孟瑤光親眼見到當初的李璟湛是如何一步步被深宮那孤寂高位所蠶食,又如何一點點成為如今這個不怒自威卻看不到真心的乾雲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