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嗎?”
“叫哥哥,”餘明遠看著她,“林知睿,叫我哥哥。”
“什麼?”她抬頭看他。
“我不是沒脾氣,”餘明遠俯下身,一片陰影落在她臉上,“但我永遠不會對妹妹發脾氣。”
他的口氣聽著挺正常,但也僅僅隻是聽著。
聖人也會被她磨得有火氣。
他讓她叫,她就得叫嗎?
他以為這樣就能嚇唬她?
她當然不會如他所願。
她隻會氣勢洶洶地說:“餘明遠你想得美,我才不叫你哥哥,我現在不叫,以後也不叫,我這輩子都不會叫你一聲哥哥!”
她話說得擲地有聲,但僅僅一個小時後就食言了。
空調在發出一陣怪響後徹底停止了運轉。
老公寓的夜晚酷熱難熬。
就算開了窗,也無一絲涼風。
林知睿不得不半夜敲開隔壁房門,頂著一腦門的汗,委屈巴巴地說餘明遠我要熱死了。
大晚上的沒法修空調。
最後沒辦法,餘明遠拿報紙臨時折了個扇形,手動給快要熱死的妹妹扇風。
房間裡隻開了盞床頭小燈,餘明遠搬了張椅子坐在床邊。
林知睿側躺在床上,儘量挨近床沿,讓微弱的風能更多地吹拂到自己身上。
炎熱的沒有空調的盛夏夜晚,隻有餘明遠手裡那一點涼風。
昏沉間,她半眯著眼睛,看著床邊的人。
他穿著簡單的白t和黑色短褲,雙腿岔開,斜靠在椅子裡。
看著清瘦,其實體格高大,四肢勻長得過分。
昏暗的光線在他眉眼處投下一片陰影,從林知睿的視線看過去,從眉骨、鼻尖到下顎、脖頸和鎖骨的線條,如蜿蜒嶙峋的山脊。
清雋而深刻。
餘明遠扇得很認真。
涼風習習,但林知睿卻覺得熱。
心裡的熱很快蔓延到了腦子。
於是她腦子一熱,開了口——
“哥哥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林知睿本以為隻在這裡將就一晚上,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間老破小裡度過整個暑假。
鄒誠沒能成功調和母女間的矛盾,華二的錄取通知書下來那天,母女倆徹底決裂。
林知睿說什麼都不肯回家,餘明遠也隻能留下陪她。
於是那個暑假,鄰居們經常看見從菜場回來的餘明遠,兩手提著塑料袋。
一樓的劉奶奶每回都要問上一句。
“小餘啊,又給妹妹做什麼好吃的?”
樓上的關阿姨說:“我看小餘每天買的菜都不重樣,看來妹妹的嘴叼著呢?”
餘明遠笑笑不說話。
嘴叼嗎?
其實也就兩樣不吃——
這樣不吃,那樣不吃。
餘明遠覺得,自己將來要有孩子,大概也就寵成這樣。
“餘明遠你會不會做魚啊,這麼多刺。”
“這個菜炒得好老,不好吃。”
“我不吃速凍的東西你拿走。”
餘明遠的廚藝在這兩個月裡被迫快速成長。
他的這個妹妹除了嘴叼,身體更嬌貴。
餘明遠找人修好了空調,但畢竟是老古董了,修好了也沒法把溫度打下來。
他隻好又給她買了個空調扇。
老房子電壓不穩,開了這兩個大功率的電器就不敢再開其他的。
最悶熱的幾天,餘明遠隻能在林知睿房間打地鋪睡。
林知睿睡相奇差,一米五的雙人床,她能和時針似地轉上一圈,被子被踢到地上。
晨起溫度低,沒蓋被子,怕冷地蜷縮成團,一頭長發順著床沿垂下來。
餘明遠第一次在林知睿的“一簾幽夢”裡醒來時差點沒被嚇死。
後來習慣了。
習慣醒來時臉上有她柔軟的發,習慣她最愛的洗發水味道,習慣每晚醒過來,把人抱到床中間蓋上毯子……
林知睿在老破小裡住了兩月,也漸漸習慣。
習慣永遠打不冷的空調,習慣隔壁什麼動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習慣隻有自己和餘明遠兩個人的生活。
就連生日也是和餘明遠過的。
生日那天早上,鄒誠和許阿姨相繼打來了電話,林總那兒一天沒反應。
“林知睿。”
黃昏時分,林知睿趴在陽台上,聽到身後餘明遠的聲音,隻輕輕“嗯”了聲算作回應。
“吃飯了。”
“不吃。”
餘明遠沒再勸,他走到她身邊,同她一樣看落日西沉。
“今天的蝦很新鮮,我包了蝦肉餛飩,沒放蔥薑,放了紫菜和小開洋,確實比上回的鮮……”
安靜的陽台上突兀地響起某種聲音。
是從林知睿肚子發出來的。
餘明遠眼裡含笑離開陽台時,讓她記得關上陽台的門,有蚊子。
對於吃慣好東西的林知睿來說,餘明遠的廚藝非常一般,但他包的鮮蝦餛飩一絕。
餛飩皮薄,隱隱透出淡紅色的蝦肉,不大不小,每一隻都圓滾滾,放了紫菜和開洋的餛飩湯很鮮。
但餘明遠隻給她包了十六個。
林知睿眼巴巴地瞧著他,還想再吃兩個。
“隻有十六個,”餘明遠看著林知睿的目光深長,他說,“十六歲生日快樂,睿睿。”
睿睿是小名,也是親昵時的愛稱。
親昵這個詞,林知睿本以為永遠不會出現在自己和餘明遠之間,但當她聽他第一次這麼喊自己時,又確確實實從中感受到了親昵。
哪怕後來餘明遠貼著她耳朵,用低沉至極的嗓音叫過其他更親昵的稱呼,她還是覺得這聲“睿睿”最撓心窩。
晚上十二點,生日就快過去時,林總終於有了動靜,她給女兒發了一條很長的消息,全麵分析了留在國內讀高中的好處。
林知睿一目三行,在看到最後一句話時突然紅了眼眶。
林韻說十六年前的今天,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決定未來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和你分開。
母女倆一個比一個強,卻又彼此深愛。
因為監護人不同意,林知睿自然沒能去成法國。
這件事畢竟是林韻毀約在線,為了彌補對女兒的虧欠,她主動提出高中三年不給她報任何補習班,又給她買了兩個超貴的單反鏡頭,這場母女間的戰爭才算結束。
補習班可以不報,但補習從沒停過,隻不過是把補習班搬回了家。
家裡的學霸高材生,可是頂配的資源。
餘明遠上了大學後就住校了,為了給林知睿補課,周末來回奔波,有時不得不推了學校活動。
林知睿從小被寵壞不假,但知好歹,餘明遠給她補習時,認認真真,虛心求教。
餘明遠偶爾對她嚴厲,布置的練習題多了點,她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什麼“我的好哥哥”,“我最親愛的哥哥”,“我天底下頂頂好的哥哥”。
她一口一個甜膩膩嬌滴滴的“哥哥”,餘明遠不為所動,板著臉,一臉嚴肅。
她親手剝了葡萄皮,捏著果肉喂他嘴裡。
他含著滿嘴酸甜,說那就少做一半。
到底心軟,舍不得,那一半最後也不了了之。
林知睿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頻繁叫餘明遠哥哥的。
哥哥不是長輩,但年齡比自己大,他會像長輩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又能站在同輩的立場,理解甚至陪她一起參與某些奇思異想。
哥哥兩個字,蘊含了照顧、保護和陪伴等等含義。
雖然餘明遠隻是她的繼兄,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但他一直都做得很好,比親哥哥還要好。
於是哥哥的含義裡又多了份依賴。
等林知睿發現自己依賴餘明遠時,她已經吃過一碗十七個的鮮蝦餛飩。
高三那年,林知睿沒再吵著要去法國留學。
林知睿作天作地不假,但性格裡的要強不服輸像極了林總。
高中最後一年,林知睿果然加了把勁,自己加不夠,連帶著餘明遠也被迫跟著加。
除開每周末回家,平時餘明遠在學校,兩人也天天打電話或視頻教學。
餘明遠光憑自己就撐起了一個補習學校,經常語數外齊上陣。
林知睿高中三年,他陪著念了三年。
一個大學生,平時關注的不是學校各種有趣的活動,不是和誰談一場風花雪月的戀愛,而是收集關注各種高考信息。
“老高,”餘明遠叫住同學,“上次和你說的事怎麼樣了?”
“哦,要到了,整理好我一會兒發你。”
被叫老高的同學,姐姐是江蘇當地一所重點高中的數學老師,不久前餘明遠托對方幫忙整理當地學校的高三卷子。
老高忍不住問:“上回我就想問了,你妹不是參加上海高考嗎?要我們省的卷子乾嗎?這倆又不是一個賽道的。”
不僅賽道不同,也不是一個難度級彆的。
經常有人吐槽,上海卷最後的大題,不過是人家江蘇卷的選擇題難度。
“提前讓她先適應一下。”餘明遠說。
老高:“適應什麼?”
餘明遠笑了下,“適應被摁著摩擦的滋味。”
“餘神,”老高突然表情凝重,“你老實告訴我,你其實超恨你妹吧?”
餘明遠眼底笑意漸深,點點頭深表認同。
所謂恨之深責之切。
最後餘明遠在兩百張試卷中精簡提煉了十張,他自己全部做了一遍,再拿回去給林知睿做。
果然,林知睿被摩擦了。
但摩擦得好像有點狠。
不可一世的林家小閻王,做第一張時還算淡定,隻比平時多花了半小時,做第二張時開始臭臉,做到第三張……
餘明遠看著卷子評價道:“錯誤率有點高。”
“啪”地一聲,筆被用力拍在桌上。
餘明遠抬頭看向怒火中燒的人。
這下被摩擦的變成了他自己。
“你故意拿這麼難的卷子羞辱我?”
“難嗎?”餘明遠故作輕鬆,“還好吧……”
“想看我出醜丟人還不容易?”林知睿抬手快速抹了下眼角,“你直接把競賽題拿來不就行了?”
“不是你說學校裡的卷子沒難度,外麵的習題冊也沒挑戰性嗎?”餘明遠好脾氣地解釋,“這些卷子我做過,難度有,但你能做。”
“是啊,”林知睿開始頻繁抹眼角,“很有挑戰性,非常有挑戰性,我挑戰失敗,現在你滿意了?”
“我滿意什麼?”餘明遠抽了張紙巾,“你倒是說說看,我想對你做什麼?”
他給她擦眼淚,可怎麼也擦不完。
妹妹的眼淚是斷線珍珠,劈裡啪啦往下掉。
小珍珠們落在他手背上,滑入衛衣袖口。
腕間的皮膚一片冰涼涼,濕漉漉。
他隻是覺得林知睿太驕傲了。
驕兵必敗,他想給她一點小小的挫折教育。
“你想做什麼?”她抽抽搭搭地說,“你不就是想搞我。”
空氣有一瞬的凝固。
唯有林知睿的抽泣聲斷斷續續。
不知過了多久,餘明遠才出聲,聲音又冷又沉,“林知睿,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說什麼?”她淚眼朦朧,委屈又憤恨地看著他,“說你想搞我……”
“林知睿,”餘明遠打斷她,“彆說了。”
“你能搞,我不能說……嘶,餘明遠你弄疼我了!”林知睿打開他鉗住自己手腕的手。
餘明遠將沾著妹妹淚水的紙巾捏在手心,他站起身,沉默地收拾書桌上的東西,平靜地趕人。
“很晚了,回去吧。”
“不回去,我今天非把這十張卷子全做完!”
餘明遠把卷子塞她懷裡,一臉冷漠,“去吧,做完來找我要答案。”
“我要在你房間做,”林知睿把卷子拍回桌上,“而且你要陪著我做,我做不完你也彆想睡!”
“林知睿!!”餘明遠沒收住,幾乎是朝她吼,“胡說八道什麼!”
林知睿被震住了,淚珠子還掛在眼角,怔愣不解地看著突然暴走的哥哥。
“林知睿……”餘明遠閉上眼睛,緩了緩聲,“離開我的房間。”
林知睿不僅沒離開,反而站起身,仰著脖子,目光自下而上地在他臉上巡視。
“你很奇怪,你在……生氣嗎?”
更準確的形容是惱羞成怒。
“我沒有生氣。”
“那你解釋一下,”林知睿看進哥哥眼睛裡,不讓他避開自己,她一字一字地問他,“在我提到‘搞’和‘做’時,你在聯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