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落在碼得整整齊齊的木柴牆上,心中暗暗道。
與元娘不同,這又是個強性子,與夫婿有些相像,岑娘子在心中輕歎。她的心又開始懸起來,夫婿就是因這凡事究到底的強性子出了事的,若括蒼一生做農夫,她不必為此擔憂,可如今家中有錢了,若他他日有幸高中,是否又會重蹈覆轍呢?
偏偏她也不能因夫婿的事,就拘著小兒子,不讓他進學。多難得的機遇啊,總不能因噎廢食,誤了他的前程。
岑娘子懷著滿腹心事,又繼續低頭默默燒火了。
另一邊,元娘還在澆水。
她還不是隨意給菜苗澆水,而是小心翼翼的一邊澆,一邊在心裡頭默念,“這可是有油星的水,菜啊菜啊,一定要長得比彆人家更肥更壯,最好還能帶肉味,要是那樣就最好了!”
嗚嗚,她光是想想那味道就忍不住流口水了。
瞟到孫女托著瑩潤小臉,彎起眉,對菜苗癡癡笑的模樣,王婆婆禁不住嫌棄撇嘴。沒見過世麵的蠢丫頭,一桶帶油星的水都能美成這樣,往後還有的是好日子過呢。
不過,不說往後的好日子如何,元娘臆想中帶著肉味的菜倒是很快嘗上了。
王婆婆除了往晶瑩的白米飯裡頭加了臘肉和菘菜乾一塊悶,還做了道蘿匐燉羊肉。
那羊肉自然就是先前切好剩下的臘肉,鹹香鹹香的,因為肉裡頭的水分流失,肉質緊實不說,連羊膻味都淡了不少,與蘿匐一塊放在陶鍋裡頭燉煮,湯汁都是奶白色的,湯麵浮起油花的光澤,看得人食指大動。
而蘿匐吸飽肉湯汁,吃起來軟爛,咬一口漸出的汁水都是羊肉香。
元娘吃的每一口都要嚼很多下,把臘肉裡的鹹香味嚼得透透的才舍得咽下,再配著口感極好的粒粒分明的米飯,她愉悅得眼睛都眯起來了。
世上!
怎麼會有肉這麼好吃的食物存在!!
要是能每日都吃上肉就好了,可是,肉好貴,尤其是羊肉,她去縣裡趕集賣東西的時候經過肉鋪偷偷瞧過,一斤羊肉要180文,貴得光是叫她看一眼寫價的木牌都覺得心口疼。
元娘收回不該有的念頭,珍惜的把最後一口飯和臘肉吃完,一粒米一滴湯汁都沒剩。
不僅是元娘,就連那些走南闖北的鏢師都吃了個痛快,沒怎麼剩。王婆婆的手藝的確不錯,但主要是羊肉昂貴的緣故,在汴京,若非貴人,可少有人家能吃得起羊肉,他們自然也是,大多還是吃價賤的牛肉解饞。
得了主人家的恩惠,這些鏢師們比先前要更儘心。
因為下午陸續來了許多提親的人,不僅是本村的,甚至有隔壁村子的人,但大多不是什麼好人家,幾乎都是聽聞元娘家忽然有錢了,想著提親能分一杯羹,讓她帶著厚厚的嫁資貼補自己家的。
但凡有點家底都不會這麼不要臉。
畢竟元娘可是剛被退婚,總歸要等上一段時日,否則吃相便太難看了。
而這些不要臉的人家,可不講究什麼禮義廉恥,甚至有帶了幾個兄弟一塊上門的,大有逼婚威懾的意思。好在王婆婆有先見之明,不知用了什麼借口,從魏家婆子那借來了這幾個鏢師,見那些地痞無賴不對,直接把人扔了出去,都不需王婆婆再費力氣。
見有鏢師們護著,家裡不會出事,王婆婆進了趟屋子,不知拿了什麼,又將裝了所有賠禮的屋門給鎖上了,然後便出了門,天色將暗了才回來。
而鏢師們正把又一個潑皮扔出去,那潑皮拍拍青灰色下褲上的灰,又把落地上的一隻麻鞋穿上,沒臉沒皮像沒事人一樣起身,到了土牆轉角才呸了一聲,壓低聲音怒罵道:“得意什麼,哪天爺爺一把火燒了屋子,錢還不都是我的。”
他是拍拍屁股走了,倒把薄薄土牆後麵,正洗蘿匐根上泥土的岑娘子嚇得夠嗆。
這筆橫財,不是給自家招禍嗎?
岑娘子憂心忡忡,坐臥不安,又不敢和兒子女兒說這些。
好在王婆婆很快便回來了,岑娘子欲言又止,好賴是在用晚食前把事情前因後果都說了,最後麵色惶惶道:“娘,我實在是怕。”
她指節粗大的手捂住麵,憔悴得碎發落下,有不少已變白,“我是活夠了,可元娘和犀郎怎麼辦?”
眼看她越說越不像話,王婆婆乜了她一眼,鎮定自若道:“慌什麼,有我呢。”
王婆婆打斷了岑娘子的胡思亂想,可接下來仍是情緒低迷。
晚食有王婆婆在,依舊好吃,就是吃得香噴噴的隻有元娘和一眾鏢師。
元娘當然察覺到了不對,知道這些財物可能會招禍,但那又何妨?即便是明天要死了,今日也得好好用飯吧,否則不是辜負了死去的牲畜嗎?
好吧,她就是饞。
王婆婆和岑娘子富貴過,陳括蒼上輩子在現代,就元娘最慘,肚子裡是真的沒有過半點油水。故而,也怪不得她愛吃。
用過晚食,王婆婆空出了陳括蒼的屋子給鏢師們歇息。
但陳家人並未就此入睡。
此時天穹已徹底暗了,夜裡的鄉間寂靜空曠,入目所見皆是荒涼,叫人不自覺從心底升出恐懼。
而在王婆婆的屋裡,堆滿了各色箱籠筐簍,連漿紙糊的破窗戶都給堵住了,叫人無從下腳。
陳家四口人還是頑強的擠進來了,元娘坐在了兩個疊起的漆紅木箱子上,腳尖百無聊賴的淩空點著,王婆婆和岑娘子擠在放了幾塊木板在石頭上,又鋪了厚厚稻草做的床榻上,而陳括蒼則是站著。
因為窗戶被疊起的箱子給擋上了,王婆婆破天荒拿出了家裡從來不用的陶碗做的簡易燈盞,裡頭一根細繩蜿蜒放著,被薄薄一層胡麻油浸透。她把陶瓷油燈盞放在了疊起半人高的木箱上,油燈發出昏黃的光芒,把所有人的影子都照到了後頭土牆,還時不時跳動一下,在寂靜的屋子裡引起波瀾。
沉默,還是沉默,隻有屋外不斷發出蟲鳴聲。
王婆婆盯著燈火下愈發顯得瓷白美麗的孫女,還有自幼便早慧,卻一直沒能上學堂,白白被耽誤的孫子。
她摁下浮動的諸多心思,抬起眸,昏暗的燈光在眼眶裡跳躍,顯出堅毅的神色來。
隻聽她道:“搬!搬家!”
“我們,去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