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風舞雪,南家大門外,拓刻著“南”字的宗族碑石覆著厚厚一層落雪。碑石之上,一輛金碧輝煌的輦車浮於半空,輦車兩側,無數白幡在風濤中獵獵飄揚。
整個南家靜得落針可聞。直到厚重的大門“吱嘎”一響,方有一道挺拔的身影從門後行出,跟在他身後的,是兩具桐木棺槨。
南新酒抬頭望著輦車內隱約立著的人影,拱手行了個晚輩禮,道:“晚輩南新酒,見過真君。昨夜——”
輦車內的人並不準備給他說話的機會,他話音剛起,便有兩道靈光同時從輦車激射而出,一道靈光將南新酒身後的兩具棺木淺淺一攝,抓入車內。
另一道靈光以拔山扛鼎之勢直取南新酒麵門,竟是道威壓極重的刀光。
南新酒不妨蕭銘音竟會不由分說便動手,身體本能地要躲開。然電光石火間,他想起了躺在棺槨中的蕭池南。
目光一沉,他雙腿釘在原地,正要生受這一刀,腰間忽然白光一亮。
一把半掌大的雪白小刀憑空飛出,化作漫天霜雪擋住那道刀光。刀光劈開雪幕,去勢漸緩,再落在南新酒身上時,隻餘半刀之威。
然元嬰境大成的半道刀意,猶如雷霆霹靂,豈是本就重傷的南新酒能硬扛的?
男人被刀光撞得倒飛,摔入雪地,當即便噴出一大口血,麵色迅速衰敗下來。
雪色小刀攔下半道刀意後,發出一聲哀鳴,與南新酒同時摔落在地。
看著地上那柄靈光儘失的小刀,蕭銘音與南新酒皆是一愣。
那是蕭池南的刀。
雲山蕭家以煉器之術名揚蒼琅,四年前,蕭池南便是為了給南新酒送上這把小刀,方會約他相見。
“此乃愚弟為懷生小侄所煉,裡頭藏有一道我的刀意,可抵元嬰一擊。”
南新酒本是要將這把小刀作為蕭池南的遺物,歸還他的養女蕭若水。不想銘音真君的一刀,竟會讓它自動護主。此刻刀意一散,刀身靈光湮滅,形同廢銅爛鐵。
輦車裡,蕭銘音死死盯著那把小刀,冷聲道:“四年前,你道侶許清如遇襲,池南愧疚難當,寧肯放棄不周山之機,也要留在蒼琅找出傷你妻兒之人,至死都在為你奔波。他想要你信他,可你疑他怨他從不肯信他,任由諸般流言潑向我蕭家!南新酒,我兒之死,便是非你所為,也是因你而起!方才那一刀,乃是你欠我!”
南新酒擦去唇角的血跡,撿起小刀,踉蹌著站起。
清如遇襲後,他的確不敢再信蕭師弟。
那日他應邀離去,歸來時妻子丹碎脈斷,躺在一地血泊裡。而她身旁的嬰孩,他的懷生,渾身犯青,宛若死嬰。
那是南新酒此生都走不出的一幕。
無數次想,若他不曾離開許氏祖地,他的妻子是否還是涯劍山令人驚豔的青霜劍?他的懷生是否不必日日被病痛折磨,每活一日都是恩賜?
他被困在這一幕裡,想要找出傷他妻兒之人,想要報仇,想要血債血償。但他沒想到的是,這場悲劇不僅困住了他,也困住了蕭師弟。
當年他們初入涯劍山之時,人人都在等著看他二人鬥個你死我活,像他們的先輩們一樣。隻因他們一個姓“蕭”,一個姓“南”。
彼時他們也不過是十來歲的少年,一個是蕭家元嬰真君的獨子,未來的蕭家家主。一個是南家天賦最好的子弟,天星劍訣的唯一傳人。
開山門那日,蕭池南就站在劍意路儘頭的楓香樹下,溫聲問他:“南師兄可願與我一起,讓南、蕭二家的宿怨終止於我們這一代?”
南新酒本就無意與他一爭短長,揚眉笑道:“我若說願意,你可敢信?”
蕭池南頷首:“我信,也請師兄信我。”
昔日一諾,他二人踐行了數十年,漸成莫逆之交。隻可惜這份交情、這份信任終究抵不住一場陰謀下的獵殺。
那一日,在他落下同命咒鎖住清如的生機後,蕭池南趕來了許家。他在一地鮮血裡回頭問了一句——
“師弟今日邀我,當真隻為了送那小刀?”
蕭池南麵色煞白,留下兩瓶丹藥後便轉身離去,消失在風雪裡。
往後四年,再無音訊,直到昨夜。
鮮血再次從南新酒口中湧出,丹田內的金丹霍然裂出兩道細痕,劇痛之下,他差點握不穩手中小刀。
“南師弟!”
雪幕裡忽然飛來一人,那人未等劍落便氣急敗壞地往南新酒口中拍入一粒丹藥,同時十指凝針,將六根冰魄般剔透的靈謖針狠狠刺入南新酒丹田處。
來人正是應禦。
“蕭師弟願為南師弟尋覓真凶,那是他二人之情誼。蕭真君若要因此將蕭師弟之死歸咎於南師弟,未免有失偏頗。涯劍山的劍書想來真君也收到了,蕭師弟與朱師弟究竟死於何人之手,自有涯劍山律令堂調查。真相未出,南師弟便不欠你或是欠蕭家!蕭真君適才一刀,實在無理。分明是在以大欺小!蕭家臉麵莫非是不要了?!”
蕭銘音凝眸看向來人,冷冷一笑:“這便是涯劍山的態度?”
“涯劍山是何態度,蕭真君何不等律令堂來人了,再親自問?現在站在這裡的乃是慶陽郡應禦,非涯劍山棠溪峰親傳。真君若心有不滿,隻管給我也劈上一刀!慶陽郡應禦,拔劍相待!”
應禦擋在南新酒身前,望著半空中的輦車冷聲應答,清俊的眉眼隱有怒火。
蕭銘音冷哼一聲:“慶陽應家是何態度我不管,我隻管涯劍山的態度!若涯劍山膽敢偏頗殺害同門之人,我蕭家自此脫離涯劍山!”
話音落,半空中精美絕倫的輦車金光一振,化作一道遁光,往雲山郡飛去。
南新酒望著漸漸遠去的輦車,壓住喉頭腥甜,朗聲道:“師弟曾與晚輩說過,要合我二人之力一解蕭、南兩家數萬年來的宿仇,以期紛爭不起,攜手共渡蒼琅浩劫。今日晚輩已自請出族,再不是木河南家的子弟。還望真君莫因師弟之隕、新酒之失而遷怒南家。”
男人赤誠的聲音穿雪而來,蕭銘音卻恍若未聞。
在她身後,身披素麻、麵容青澀的小女孩忍不住問她:“你為何不殺他?為何不為阿爹報仇?”
蕭銘音回頭看她:“作為族長,我不能讓蕭家淪為整個蒼琅界的笑話。蕭家是涯劍山的附屬世家,你爹是涯劍山弟子,若他當真殺了你爹,自有涯劍山律令堂的人出麵。”
小女孩聽罷,麵無表情地抱起身側長刀,遙遙望向大雪裡的兩道人影,道:“那日後便由我來殺他。他若已死,我便殺他心愛之人。我不怕淪為笑話。”
蕭銘音並未因她這話動怒,轉身步入輦車裡唯一一間靜室。
靜室裡數個法陣橫立,中間陳著一具桐木棺槨,蕭銘音行至棺槨旁,推開棺蓋,垂眼望著躺在裡麵的蕭池南。
長久的沉默後,她道:“死的人本不該是你。若不是你非要刨根究底,非要將你的猜測說與南新酒知,今日你本可活著!你太愚蠢,太令我失望了,池南!你是蕭家人,卻連死了都在忤逆我!方才那一劍,便有你的刀意相護又如何?我還是震碎了他的金丹,他依舊活不久!”
鮮血滴滴答答落入雪地,像是紅梅枝頭隨風殤落的花瓣。
南新酒撐著劍緩緩跌落於地。
應禦急忙往他嘴裡又拍入幾粒丹藥,道:“你都不是南家人了,對這麼個遇事隻會將你推出來擋禍的家族,你操什麼心?”
南新酒搖一搖頭,苦笑道:“師兄今日實不該來,新酒不願家族陷入兩難,同樣也不願宗門被逼著做取舍。”
他是涯劍山的弟子,蕭師弟亦是。南家是涯劍山的附屬世家,蕭家亦是。今日之事,涯劍山一旦插手,恐會惹人詬病。
應禦板起一張棺材臉:“真以為宗門會跟南家一樣,棄你於不顧?辛覓師姐在前往桃木林之前,便已給蕭家發了劍書。誰能想到蕭銘音竟會趁機傷你!你同我說實話,師尊給我的那封劍書,是不是你捏造的?”
他的語氣十分篤定。
南新酒道:“掌門師伯的確發來劍書,叫木槿師叔護送辭嬰回涯劍山。”
應禦冷笑:“所以你便趁機把我也一並誆走?你父女二人身受重傷,師尊怎可能會在此時將我喚走?你可知你現在是何情形?”
他一麵說一麵將剛凝出的靈謖針紮入南新酒的丹田。
“四年前你以丹境大圓滿的修為施下同命咒,本可與許師妹共命五十載。昨夜你自爆命劍,傷重難支,境界從丹境大成掉落至丹境小成,五十載已縮短為二十載。今日你硬承蕭銘音半刀,金丹裂痕已現,便是有我及時用靈謖針穩住,也難保你金丹不碎。金丹一碎,你連築基境的修為都未必能保,屆時你與許師妹怕是一載時光都成奢望。”
應禦越說越覺窩火,南新酒卻是神色平靜,像是早就在等著今日了。
“師兄可保我這顆金丹多久不碎?”
“若你彆再作死,隨我回丹穀療傷,約莫能保十五日。這十五日,我和阿姐會竭力為你尋到保住金丹的法子。”
“還能有十五日。”南新酒提唇一笑,“足矣,新酒再不敢多求。如今便隻得一願,還望師兄助我。”
“說罷,你要我如何助你?”
“師兄可知融丹開靈之術?”南新酒道,“師尊曾與我說過,此術乃應家一位先祖為後輩子孫所創。雖後來被列為禁術,數萬年來難見記載。但師兄是靈謖針的傳人,想來通曉此術。”
應禦麵色微微一變。
他當然知曉融丹開靈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