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的路上,也標記了台州城外,一些暗哨的位置,正好趁此機會,一並掃了,也算是給朱婆龍上上眼藥。”
徐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
“踏法,你是不是……要成了?”
徐行輕描淡寫道:
“成了一半吧,剩下這一半能不能成,就要看朱天都到底有幾斤幾兩了。”
徐渭被他這態度震了一震,過了會兒,才笑著感慨道:
“怪不得呂芳懷疑你的出身,畢竟,就連我這個叔父,也常常疑心,你到底是精怪托生,還是天人臨塵。”
徐渭可以說是此世最熟悉的徐行的人,這個侄子展露出來的很多異樣,他都是看在眼中,記在心裡,隻是從來不說罷了。
不過,這次再見,徐渭能夠很清楚地從徐行身上,感受到那種出離塵世的超然之氣。
他有一種預感,或許兩人相處的時間,已不剩下太多了。
徐行見老叔又發感慨,便擺手道:
“成了再說吧。”
見他還是這副模樣,徐渭心底那小小悵然很快又消散,故作失落地歎道:
“行行行,反正你老叔我這輩子,就是給你擦屁股的命,能擦仙人的屁股,我徐文長也沒算白活。”
徐行嗯了一聲,回道:
“仙人還給你做過飯呢,這福氣能小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哈哈大笑起來。
第二天,呂芳果如他自己所說,沒有在這個節骨眼上使絆子,而是聽從了徐渭的計策,帶兵出了台州城,鬨出極大聲勢。
徐行也得以趁機將那三十多個學徒,以及一批出自台州老營的軍官帶出台州城。
回到南少林後,甚至都不需要徐行自己去招人,便有一批出身東南武行的漢子,自覺趕到山下,前來投奔。
其中有三成是慕“混天大聖”之名而來,其餘七成都是衝著“五湖四海義”的旗號。
聽徐行問起他們的來意,領頭那大漢隻豪笑一聲,斬釘截鐵道:
“我們這些人,當年都受過嶽爺的恩惠,當初沒機會報答他,所以,現在我們來了。”
嶽蹈海當初沒有反出三十六船時,雖然號稱海賊,可他做得最多的,卻是帶人輾轉東南,掃除倭寇,故而東南各地,有諸多武人都感念他當時的行為。
雖然朱天都勾結倭寇,製造海禍後,連帶著嶽蹈海的名聲也受了極大影響。
可還是有人相信,當初那個豪氣無雙,願與天下好漢肝膽相照的嶽二爺,絕不會跟朱天都同流合汙。
現在,他們已經來了。
短短一席話,卻令徐行胸懷激蕩,他什麼都沒說,隻是重重抱拳,將這群人引入山門。
其中當然也有很多,想要趁機摸入少林寺山門的海寇細作。
不過以徐行的拳術境界,哪怕隻是一點最細微的表情和心緒波動,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故而這些人都死得很痛快。
就連戚繼光都沒想到,徐行竟然真的能在短短時間內,就幫他拉起一支隊伍。
看著那杆飄揚在山門上的大旗,以及這群惡形惡狀,一看就出身不良的各路武人,戚繼光感覺心頭頗為古怪。
他回頭看了眼徐行,問了句:
“踏法,你不會真的……”
徐行笑得純良且無害:
“戚總兵,這些都是良民,良民啊。”
戚繼光跟他對視了一會兒,又扶住腰帶,眺望遠方,感慨道:
“踏法,你想做的事,我猜得到一點,你這個人,我大概也能說了解一些,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們準備鬨到什麼程度?”
徐行搖了搖頭,笑道:
“戚總兵,你想差了,我們不是要‘鬨’,而是要撥亂反正。”
他也站到戚繼光身旁,極目遠望,悠悠道:
“我這些年來,北至邊塞,南至海外,都走過一遍,見過許多事,也遇見過很多人。
看得越多,知道的越多,就越明白,這不隻是我一個人的願望,還是東南人民、天下百姓的願望。”
徐行扭過頭來,瞧著戚繼光,目中光華熠熠,像是一團火,要燃進戚繼光胸膛裡去。
“元敬兄,你覺得,天下落到如今這個地步,那個人,不該出來負責嗎?”
戚繼光自幼接受忠君報國的教誨,雖然隱約知道徐行的心思,可聽他這般直白地說出來,仍是感覺脊背一涼。
戚繼光眉頭一皺,麵容抽動幾下,剛想出言反駁,話卻堵在嗓子眼裡,欲出不得。
久在東南,又經曆改稻為桑之事,戚繼光如何能夠看不明白,背後究竟是誰在使勁?
身為武人,尤其是一個躋身“至誠”境界的武學宗師,戚繼光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欺騙自己的心意。
以往,他還能勉強彆過臉,不去正視那醜惡的真實,可當徐行將這塊遮羞布毫無顧忌地扯開後,戚繼光便不能再無視這一切。
而且,戚繼光還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俞虛江的死。
當初聽陸炳說起,宮中藏有能夠治愈傷軀的神物時,戚繼光就已有些不忿,隻不過在陸炳麵前,他不好表露而已。
就算拋去這些不談,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是戚繼光永遠繞不開的。
以俞虛江的拳術修為,為什麼會急於求成,最後導致出現不可挽回的傷勢?
還不是因為宮中態度不明,不給東南支持,讓他們兩個在缺少資糧的情況下,跟朱天都較勁嗎?
朱天都坐擁倭奴國,又通過三十六船掌握海上通路,推演武學就算出了差錯,也能用大把珍惜藥材來彌補,也可以稍微緩緩,慎重而行。
而他們兩個呢?
不僅要負責指揮東南戰事,耗費精力,還缺少資糧,想追上朱天都的步伐,除了冒險,還能如何?!
那錢呢,錢去哪兒了?
戚繼光還知道一件事,今年初宮中對賬冊時,說兵部造了三十艘戰船,用於東南戰事,耗資足足三百萬兩白銀。
可這三十艘戰船,有十艘被宮中為了修大殿,調去運送木料,還有二十艘更是連由頭都沒有,便被宮中市舶司借走。
到頭來,戚繼光甚至沒有看到一艘戰船的影子,何其荒謬!
戚繼光並非是狹隘小氣之人,他也能體諒國家的困難,畢竟近年來多省大旱、大水,天災連綿不絕,朝廷又同時在南北兩線開戰,難以供給也是正常。
可他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是,朝廷不幫忙倒也罷了,竟然還反過來拖後腿!
一場“改稻為桑”,幾乎已將戚繼光胸中的怒火儘數點燃。
饒是他這種當世驍將,都想不出來,這場仗,到底要怎麼才能打得贏?
戚繼光乃陣前猛將,絕不怕死於千槍萬刃中,可這種還未真正開戰,就已徹底失敗的感覺,卻令他憋屈得幾乎要瘋魔。
現在,看著徐行眼中燃燒的火焰,戚繼光屢次張口,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話,隻苦笑一聲。
徐行也隻是靜靜地看著這位總兵,沒有多加刺激,過了會兒,戚繼光忽然問道:
“你們要做的事,有幾成把握?”
聽到這話,徐行忍不住笑出聲來:
“元敬兄,你是太高看我,還是太不把朱老龍放在眼裡了,這種事,我又怎麼能說得準?”
說完,徐行還拍了拍戚繼光的肩膀,煞有其事地讚許道:
“不過,元敬兄既有如此自信,想來朱老龍當真不值一慮,要不,咱們先來聊聊那事兒的細節吧。”
戚元敬雖然知道他是想用這種戲謔之態來緩和氣氛,還是肅然正色道:
“踏法,無論如何,朱老龍都是個怎麼重視也不為過的敵人,你還是要認真些。”
徐行知道戚繼光已經認真,也把剛剛那事略去不提,微微一笑,道:
“元敬兄,我自然省得,這些人,就勞煩你調教了。我也該為這頭老龍王,安心做些準備,揣摩一番俞虛江留下來的拳術。
若屆時真能以此拳,降服朱老龍,俞虛江在天之靈,也該安息。”
戚繼光先是點頭,又搖頭,回憶起那個堅毅如鐵的男人,歎道:
“俞大兄要是聽到這話,隻怕又要不高興了,他這個人,一向是信奉人死萬事休,死也要死得清清爽爽。
不過,你說得對,無論如何,都該殺了朱老龍,再做打算。”
提起這個名字,戚繼光的眼睛不自覺地眯起,眸光淬成一抹銳芒,帶著森寒且凝重的殺氣。
徐行一看就知道,生死之間走過一遭後,這位戚總兵的拳勢、拳術也是大有進境。
將這批人手都交給戚繼光後,徐行又去找了齊大柱,交代了幾句話,並從他手裡,取回了三豐血經,拿給了李時珍。
這位太醫院出身的神醫,因為曾經侍奉過嘉靖帝,不僅醫術超絕,對丹道的理解也極為精深。
所以,徐行便讓他來幫助自己,破解血經中的奧秘,一見這血經,李時珍也頗為興奮,他甚至都沒問東西從哪兒來的,便開始廢寢忘食地研究起來。
陸竹也在南少林紮下根來,可他並不練拳,而是要麼跟李時珍學習醫術,要麼就去各處觀看菩薩羅漢的塑像,要麼就來徐行這裡,看達摩遺體。
細雨也隨時跟在他身後。
徐行知道,這位好友正在尋求一條凝聚至誠拳勢,成就宗師的道路,便沒有去打擾他。
時間一晃,便到了兩個月後的今天。
麵朝明月,徐行與戚繼光並肩而立,他看了會兒月色,忽然道:
“戚總兵,練兵剛兩月,夠用嗎?”
戚繼光聽出徐行的意思,微微一笑,自信道:
“踏法,比拳術,我不如你,論兵事,你還有得學呢,兩個月,足夠了。”
戚繼光談到練兵,就像是徐行提起拳術,滔滔不絕,興致勃勃。
看到他這番模樣,徐行忽然想起一件事。
——好像在前世曆史裡,戚繼光訓練戚家軍,也隻用了兩個月時間。
這麼看來,原來,現在這批人,才是此世“戚家軍”應有的形態?
這麼一想,徐行便有些期待,這傳說中連戰連捷,未逢一敗的鐵軍,究竟是何風采了。
就在徐行思考之時,還有另一批人,正趁著月色,從海上乘風破浪而來。
他們的目標,正是南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