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到了他們這個層次,盟友和敵人的界限,本就很小。
頂峰太小,隻容得下寥寥數人。
傅宗書既然站在頂峰,且還有向上一步的野心,那他就注定了要成為蔡京的敵人。
所以,傅宗書之死,對蔡京來說,固然有害,也未必無益。
這些日子以來,蔡京雖是一手培植傅宗書起來,可是眼見他勢力逐漸坐大,不好控製,而他武功又高,更不易收拾。
最近,居然這人竟還偷偷練字,分明是要討好聖上,居心不良。
如今,在蔡京看來,傅宗書教人殺了也好,正好可使自己重新秉政,再攬實權,皇帝終究是離不開他這個事事順心省力的太師。
而諸葛行事如此倉促,到給蔡京留下更多機會,他已稟明聖上,逆賊正在諸葛府中,要借此機會,再布殺局,從諸葛手上刮一塊肉下來。
正好,還可借此再逼出元十三限。
思及此處,蔡京麵色更為欣喜。
他這些天,雖然極力勸說元十三出手,卻始終無法請動這位武林中有數的大魔頭,如今可算是有了理由。
為傅宗書曾拜元十三限為師,諸葛的人殺了傅宗書,無疑如同向元十三限下戰書……
至於傅宗書究竟是誰殺的,對蔡京來說,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
其實,在蔡京看來,傅宗書之死,或許還真不是諸葛動手,因為這件事實在是來得太倉促,沒有絲毫環環相扣的布置和計劃。
若是諸葛主事,豈會留下這般大的破綻。
這個老不死、老狐狸,又何來這般果斷乾脆?
與諸葛為敵多年,蔡京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最為了解諸葛的人。
縱然是仇恨了諸葛一輩子的元十三限,對諸葛的認識也絕不如蔡京來得全麵。
因為他太偏執、太偏激。
這樣的人雖然容易做出大成就,卻也容易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從而走火入魔。
因此,蔡京幾乎可以肯定,這事不是諸葛主導,至少不是諸葛策劃。
——要是諸葛敢殺傅宗書,那他下一步,是不是還要殺上太師府、甚至是殺上皇宮了?
多半是什麼江湖武人肆意妄為,不過也好,正愁沒有借口,引動元十三出手,也正愁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諸葛啊諸葛,你可真是不走運……
想到這裡,蔡京笑起來。
他眼神閃爍靈活,笑起來既威嚴又和藹,竟還帶了點俏皮和狡黠,令人猜不透他心思和想法,更猜不透他的年紀。
任何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的身份,估計都會因為這笑容對他生出好感。
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他也曾經在笑的這樣寬仁,甚至笑的更加開懷的時候,突然下令將自己的幾個心腹滅族抄家。
牽連數百死傷,隨便一個人的下場若被尋常人看見,至少也要惡心的七天難以進食。
龍八悄悄抬頭,不禁鬆了口氣。
——他知道,太師一旦露出這樣的笑容,就代表心情不錯,最起碼,自己今天是逃過一劫……
龍八思緒未儘,就聽頭頂又傳來一聲。
“龍八,你代我走一趟元神府,去請元十三前來議事。”
——找元十三那個大魔頭?!
龍八猛地抬頭,心弦再次抽緊,卻對上了蔡京那雙閃著不容置疑神色的眼眸。
龍八立馬低下頭,悶聲道:
“謹遵太師之命。”
就在這時,府邸外響起一個令人心曠神怡,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清朗聲音。
“不用請,四師弟已經來了。”
聽到這話,龍八、蔡京立即變了臉色。
他們轉過頭,卻見一個身披黑衣,神情冷傲、沉默寡言的男子,正在站在庭院中。
他站得那麼正、那麼直,身姿和諸葛彆無二致,可他不像是一杆槍,也不像是丈量天地的正直準繩。
他是一支怒飛的箭。
對一支箭來說,“正”、“直”是最沒有意義的概念。
因為箭一離弦,目標便隻有一個,軌跡也隻有一條。
他沒得選。
他也不想選!
這個人,當然便是元十三限。
——他到底是什麼時候來的?
這個念頭隻是在蔡京和龍八腦中一閃即逝,因為,還有更令人震撼的事實,需要兩人去思考。
——剛剛那個稱呼元十三限為“四師弟”的嗓音,莫非是……
儘管這個問題的答案已是呼之欲出,可兩人的仍是反應了好一會兒,才真正確認。
因為在這一刹那,他們的大腦拒絕承認這樣的事實。
——諸葛正我已經殺到門前的事實!
元十三限眼中也沒有蔡京和龍八,他隻是隔著七道牆體、五重門戶,七百九十六步,遙遙望著那個站在府外、手提木槍的清臒人影,一字一句地道:
“諸、葛、正、我。”
諸葛的目光中帶著些懷念。
“四師弟,好久不見。”
這時,太師府上的高手也已給驚動。
他們紛紛衝天而起,翻出院牆,來到府邸門口,注視著那個不請自來的諸葛神侯。
這些人裡,有天下六大高手“多指橫刀七發,笑看濤生雲滅”中的多指頭陀、“雲滅君”葉神油。
亦有元十三限座下號稱“六合青龍”,致力於對標“四大名捕”的六大弟子。
還有神秘至極的“老不死”、“中間人”、“青梅竹”。
這三個名字自然都是代號,諸葛卻認得出“中間人”正是享譽武林、與葉雲滅、多指頭陀齊名的七發大師,名為歐陽七發,號稱“百袋紅袍”。
“青梅竹”這個年輕人,更是諸葛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弟子,論實力,更在歐陽七發、多指頭陀等人之上。
除了這些天下有數的一流好手、絕頂高手外,還有一批來自“十六殺手奇派”的中堅力量。
足有一兩百號人,手持各種兵刃,或伏於牆上,或隱於大門,或是光明正大地顯出身形。
隻一聲,諸葛就將太師府這個龐然巨獸給徹底喚醒,令其露出那深藏已久,卻無比銳利的爪牙,此處的防衛之森嚴,甚至還要勝過皇宮大內。
可縱然人多勢眾,無論是多指頭陀、葉雲滅、老中青這樣的絕頂高手,還是十六殺手奇派的弟子們,看向諸葛正我的眼睛裡,都透露出危險而畏懼的神色。
這其中的很多人,都是聽聞過諸葛的名聲,未能真正與之見過麵,更不要說是交過手。
可當雙方真正處於對立麵後,他們才猛然回想起一件事。
貌似溫和,仙風道骨的老人,乃是無可爭議的“天下實戰第一”!
似乎是諸葛身上,那種屬於朝中大臣的印象太過強烈,讓很多人都忘記了,這位神侯曾經在江湖上,做下過多少大事,戰勝過多少強敵。
少時遇七絕劍神之六,戰而勝之,遇淒涼王,戰而勝之,遇九幽神君,戰而勝之……
這實打實的彪炳戰績,遠比“深藏不露”、“高深莫測”之類的玄虛評價,要來得更加震撼人心。
蔡京根本想不到,剛剛的戲言居然成為了事實,諸葛正我竟真的殺到了太師府!
他麵色鐵青,問出了跟方應看一樣的問題:
“諸葛小花,你到底要乾什麼!”
諸葛小花皺起眉頭,無奈道:
“我神侯府今日有大喜事,才特攜酒水,來找太師共飲,太師何必拒人於千裡之外。”
言語間,嚴魂靈已舉起手中的酒水,無情同樣懷抱好幾壇子酒,他的輪椅上更是到處都掛著酒壇。
聽到諸葛正我這般言語,在場眾人都不由得目光震動,心性不堅者更是倒吸一口涼氣。
——喜事,還能有什麼喜事。
——這諸葛神侯,莫非真是失心瘋了不成?!
——殺了人不說,還敢這般耀武揚威?
——他莫非真不怕太師?!
念及此處,眾人卻又不由得眼神古怪。
——好像、也許、可能,他就是天底下,最不用怕太師的人。
其中最覺古怪之人,便是那個代號“青梅竹”的少年人。
他本就是由諸葛一手調教出來的弟子,對諸葛的性情自是無比熟悉。
可在他的印象中,卻從未見過這位師父,露出過這般意氣風發、甚至是咄咄逼人的神情。
不過,很快青梅竹便又有所悟。
——或許,這才是師父本該有的模樣。
諸葛用木槍從嚴魂靈手中挑起一壇子酒,落到手中,揭開泥封,酒香頓時四溢。
在場武人中,不乏有善飲之人,立即辨認出,這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他們心中又升起一個古怪的想法:
能讓神侯取出這種酒來慶功,傅相爺死得不冤啊……
嚴魂靈眼睛極尖,一下就注意到人群中,有個身穿官袍,長身玉立的文士,她立即招招手,大聲道:
“這不是文張文大人嗎,我看你特彆順眼,來來來,就由你來給大夥打個樣吧。”
文張欲言又止,身體搖晃幾下,卻是遲遲不動,直到望見諸葛手中那杆木槍顫了一顫,他才硬著頭皮走出來。
——蔡太師雖然擅長秋後算賬,可諸葛的槍,那是近在眼前啊!
而且,文張無比確信,如果今天自己死在這裡,蔡京絕不會為自己做任何事。
所以,還用選嘛?
在無數人的注視下,文張從善如流地走出來,接過諸葛手中的酒,露出無比真誠的笑容。
他剛想說話,就聽嚴魂靈陰惻惻地問道:
“久聞文大人才思敏捷,不知可否猜得出來,今日這慶功酒,是為何事?”
文張麵不改色,直視諸葛,沉聲道:
“諸葛先生是天人,神侯府的事那就是天機,天機不可泄露,文某一介凡夫俗子,怎敢妄加揣測。
光是見得諸葛先生風采更勝往昔,已是文某畢生之幸了,請!”
文張言畢,將一大壇子酒,仰頭飲儘。
他也不敢用內力驅散酒意,麵色當即通紅,佯裝不勝酒力,晃晃悠悠地朝身後倒去。
見文張如此諂媚,新近加入蔡京麾下,性情一向嚴肅而傲氣的葉神油當即怒目圓睜,大喝道:
“諸葛正我,你欺人,噗——”
話未說完,不見諸葛如何動作,這位神油爺爺的身形已橫飛出去,撞在太師府的大門上,將那兩扇厚實木門撞得四分五裂,徹底粉碎。
葉雲滅兩眼一黑,暈厥過去,生死不知。
葉雲滅的功力,在場中眾人裡,也足稱上乘,隻在元十三限、青梅竹兩人之下,如今卻被諸葛一擊而潰,如何能令人不膽寒。
甚至,幾乎沒有人看到,諸葛這“一擊”究竟是從何而來。
見諸葛都到家門口耀武揚威了,蔡太師還不出聲,這些心思活絡的武林人們,立時明白了意思。
在諸葛帶來的高壓下,劍拔弩張、殺機暗伏的氛圍立即消散。
這些高手們就像是接受皇帝檢閱的軍隊,排成一隊,安安分分地來到諸葛麵前,飲一口慶功酒。
因為有文張打樣,這些人的阿諛奉承之語也是張口即來,捧得嚴魂靈都有些翩翩然,飄飄然。
諸葛正我更是照單全收,不過說歸說,該喝的酒還是一點不能少。
期間也不乏葉雲滅這樣的“刺頭”,但是在諸葛的木槍之前,根本翻不起半點風浪。
有些人哪怕隻是剛動心起念,就被橫掃出去,跟葉雲滅躺在一處。
太師府深處,元十三限始終冷眼旁觀這一切。
諸葛每一次出手,他的目光都要亮起一會兒,卻又很快熄滅下去。
不多時,這嚴密殺陣竟真被諸葛兵不血刃地化解。
蔡京也主動走出來,笑容可掬、如沐春風,哎呀呀地道:
“神侯府中有喜,何必親自來此,倒顯得我蔡元長不知禮數了,該罰、該罰。”
諸葛也樂嗬嗬地笑起來,他晃動手裡最後那壇滿滿當當的酒。
“元長,最後還剩這麼多,要不你來給大夥打個總結?”
諸葛這副模樣,像極了酒桌上喜歡仗勢欺人,讓後輩多喝的官場老油條。
蔡京明知諸葛的意思,也是毫不猶豫,抱起酒壇子便往嘴裡灌,喝完後,他還抱著壇子,一副意猶未儘的模樣。
“好酒、好酒,神侯待我不薄啊。”
諸葛眉毛一揚,貼心道:
“太師,下次試試一氣猛喝幾口,那才美啊。”
諸葛又抬起頭,看了眼始終站在相府中,一動不動的元十三限,坦然道:
“四師弟,我等你傷心箭訣大成。”
言畢,諸葛也不再耽擱,領著嚴魂靈等人揚長而去。
離開太師府後,嚴魂靈左顧右盼一陣,終於忍不住發問道:
“神侯,若是他真問你有什麼喜事,你怎麼回答?”
諸葛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道:
“那我就說你又要嫁人了,嚴九嫁改名嚴十嫁,怎麼樣?”
孰料,嚴魂靈竟然根本沒有感覺被刺了一下,反倒是欣喜若狂,瘋狂搖晃起無情的輪椅,雙目放光:
“你要把大公子許配給我?!”
無情終於也忍不住了,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諸葛正我一邊步履輕快地向前,一邊搖頭晃腦地漫吟道: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
嚴魂靈這就不樂意了,雙手叉腰,威風凜凜道:
“神侯,什麼叫左牽黃,右擎蒼?!”
“哈哈哈,詞不達意,詞不達意,那就酒酣胸膽尚開張……”
聽著風中傳來的歡快聲音,蔡京臉上依然掛著如沐春風的笑容,卻像是帶上了一張拙劣的麵具,僵硬得不似人臉。
卡啦啦啦啦。
他手中抱著的酒壇子碎裂成塊,跌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破裂聲。
遠處的諸葛正我聽到這聲音,隻覺得無比悅耳,輕聲哼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