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的風輕柔駘蕩,緩慢帶來午後暖濕的水汽,也將兩岸一排排高大茂密的白桑樹吹得微微發響。
風日宜人,恰是韶光正茂。
下了畫舫,從小徑過去不遠,就是一座被花樹掩映的亭子。
喬蕤跟在陳珩身後,看著他的背影。
在這樣的午後,即便是樹蔭中透出的光也還是依然刺眼,在地麵無聲籠下一片斑駁。
喬蕤走著走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心裡莫名就有些出神。
上一次像這樣,他們兩個好像都還是下院弟子。
那時候的兩人為躲避各自仇家,選擇藏在了凡人小國裡。
陳珩先假扮成了個四方遊學、想進京趕考的外地士子,為方便客居讀書,才選擇在城裡租了一間小院。
自己後來被他救下,便也假扮成他的親眷,同樣在那間小院裡隱姓埋名住了下來。
喬蕤記得那小國的國都離鶴鳴山距離頗遠,國主姓趙,是一名紫府三重境的仙道高功。國都中還流傳他曾經驅雲布雨,解了北疆數場大旱的故事,因此民間感懷敬仰,近乎家家都懸有他的畫像。
譬如小院對門的那戶人家,就是國主的忠誠信眾。
逢年過節,都能看得到他們灑水淨街,將畫像請在案上來供奉香火酒肉。
不過遁界梭對那戶人家倒頗不見待,他甚是不喜鵝肉,而那戶人家節慶時最愛吃的,便正是肥鵝。
那時候麵對遁界梭的嘀咕絮叨,喬蕤聽得大多是雲裡霧裡,和小簟兩人茫然大眼對小眼。
總是要等到陳珩出關,遁界梭又抱著酒壇子跑去了那處,兩人才落得個耳根清淨。
而平素間為了不引人注目,偶爾出門采買時候。
陳珩也會先行幾步,暗裡捏著劍籙,將她護在身後。
就像是今天這樣。
自己停下腳步,抬起了頭。
看見的也似乎永遠隻會是他的背影……
喬蕤忽然低頭笑了笑,她心底亂糟糟的一片。
腦子裡時而想起流火宏化洞天,時而想起長嬴下院的白石峰,時而卻又想起趙國的那座幽清小院。
在她思緒像團亂麻時候,隻覺耳邊好似已經靜了很久。
萬籟皆寂,連風聲都是若有若無。
“師妹?”
陳珩回身看她。
“……”喬蕤仰起臉笑了笑,搖頭示意無事。
進入亭中,裡內桌椅杯盤俱全,齊齊整整,連茶點都是她平素喜歡的杏花糕,亭閣的暗紅短欄上正蹲著一臉得意的五炁乾坤圈。
見喬蕤看來,五炁乾坤圈趾高氣昂一指鼻子,又緩緩一指亭中杯盤,顯是在表功的意思。
不過他還未開口,遁界梭便不知從何處出現,此老跟喬蕤招呼一聲,便揪著五炁乾坤圈走遠了。
喬蕤見狀不禁失笑。
陳珩搖搖頭,伸手請她入座。
不多時。
便是茶過三巡。
陳珩緩將手中茶盞放下,他仔細斟酌了一番,剛要打破沉默,一旁的喬蕤卻忽得搶先開口。
“師兄是想問我為何不辭而彆,還是為何我會送出那三座小界?”她說。
“那三座小界雖是你私產,與世族公賬無關,但小界中有精礦貝場、靈山異禽,價值非凡,我絕不能厚顏收下。”陳珩停了一停,沉聲道:“而當日我令五炁乾坤圈去白商院訪你,他卻隻見到了師妹的女侍,我——”
“師兄,其實我和你一直是不同。我知道的……自己此生並沒有成道之機。”
喬蕤輕聲打斷。
她抬起手,一道明燦真炁飛出,雖看似若虹塗地,鮮麗明煌,似內裡其實色澤晦暗,失了不少空靈之機。
“師兄,我出身大族,又是自幼拜入仙門修行,從不缺什麼丹藥、真法,可縱然如此,多次嘗試,我還是未能開出上等紫府異象,如今雖已離洞玄不遠,可洞玄之後,更還有金丹、元神、返虛……”
喬蕤無奈一笑,又有幾分釋然:
“仙道爭渡上,一步差,便步步差,事後即便想要彌補,也是難上加難了。”
她看向陳珩,沉默了一會,眼神有些疑惑:
“師兄,我最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裡老是會出現一個婆婆,她會叫我徒兒……”
“徒兒?”陳珩皺眉。
……
……
所謂夢由心生,夢由心滅。
而這世間修道人在入門時候便需先修一點先天靈光之火,即胎息是也。
胎息者,性也,命也。
此是道書所言的至善之地、性命之源,佛家又雲“眾生平等”。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動而不撓,靜而能生,號稱真空一變而生真道,是仙道修行之始。
凡是胎息有成的修士,都能夠守正心神,意與神同,絕難如凡人一般昏沉做夢,至於所謂的夢魂顛倒,更是無稽之談。
修士之睡夢,要麼是外邪入侵,五識不寧,要麼是占驗有得,心生所感,要麼便是有高人做法,特意為之。
而似喬蕤這般,屢屢夢見同一個老婦人,便的確是古怪了……
老婦自言曾是喬蕤最初授業恩師,已是數次接引喬蕤的轉世身,將喬蕤的元靈送入輪回了。
她與喬蕤之間,雖是師徒業緣,更是親如母女。
而至於此番相見,則是老婦人在神遊物外時候心有所感。
她自言以大法力竊取天機,預言未來之事,精確算得了喬蕤這一世依舊沒有成道可能,若執意為之,或許還會落得個魂飛魄散的慘死結局。
故特來告誡勸解,叫喬蕤舍下心節,富貴喜樂過了這一世便罷。
待得來日壽儘了。
她自會親身前來護持,再度將喬蕤元靈送進陽世輪回當中……
這一席話說完後,喬蕤臉上難得沒有什麼笑意。
她將頭低下,濃長卷翹的眼睫遮住了她的眸光,讓人看不出她的思緒。
“師兄,我小時候雖喜歡花鳥煉丹、曲藝音磬,但也從來沒有荒廢過修行。其實師兄那日在周行殿上被三位祖師親自敇封為真傳,我心裡真的很開心,我知道自己很沒用,我——”
喬蕤袖裡的手握緊,但她話還未說完便被打斷,這一次卻是陳珩開口:
“此事喬鼎真君可曾知曉?”
喬蕤怔了怔:“祖父知曉,但他隻是苦笑,不曾對我多說什麼。”
“所以,師妹是因此事來疏遠我?因自己或許得不了長生,因自己或許成不了大道?
不管是送出三座小界,還是來十六國助我,都是在提先自己安排將來之事了?”
陳珩聲音聽不出什麼喜怒,但喬蕤卻莫名聽出了隱隱幾絲冷意。
喬蕤一時無措,腦子裡飛速在組織言語。
這時陳珩忽靠了幾步,道了聲得罪。
然後便將身一俯,兩指小心搭上了她的手腕。
“……”
這一刹那。
喬蕤腦海轟然一聲響,像是洪水決堤了般。
茫然、怔愕、歡喜、不敢置信……種種情緒都瞬時湧了上來,叫她一顆心都微微都在微微發漲。
“這是在探你脈象,想什麼呢?”
五炁乾坤圈聲音不合時宜響起。
他真誠傳音讚歎道:“你臉真紅啊,跟石榴一樣,頭頂快冒煙了吧?”
“不用你說,我知道!”喬蕤咬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