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看看家裡,就回來了。你跟媽身體怎麼樣,索菲亞和禾禾好著嗎?”新婚一年的雷瑟惦念著梅麗的母親和一歲的禾禾。
“哦,那你看。”有點疑慮的老爺子捋著胡子,佝僂著腰進到了屋裡。
舊式的大家庭,生兒育女,密匝匝地繁衍著,一道河川劃開的兩道土崖子上,兩邊住著幾個姓氏的兒孫。
其中兩間茅草房是梅麗父親與母親索菲亞的新居。雷瑟一連住了二十來天等同學消息一同前去,老爺子耐不住發話了:“雷瑟,你這些日子了,咋還不走?”
“我不準備走了,我想去廣州做翻譯。”雷瑟眼神一動不動地望著梅麗爺爺,囁嚅著後半句沒有說完的話。
“我把你個驢下的,我送你這些年念經,你給我乾的竟是這些活計。”說著脫下鞋底追著雷瑟打。
雷瑟倉促地南下了,搭乘同鄉的長途貨運半掛汽車,行了六七天到達了廣州。
雷瑟一進入廣州地界,全身火辣辣地燙,升騰的熱開水汽籠罩著這片東南地界的天,身上的每個毛孔都湧動著汗汽。
鮮紅碩大廣告牌新奇醒目,乾瘦黝黑的廣州人像極了緬甸人種。初次乍到,來遍地黃金的陌生地界,雷瑟的貳佰元很快要捉襟見肘了,勞務市場的告示牌子上密密麻麻貼著招工信息:鈑金工、機修工、高級文員、業務員、司機、廚師,月工資五百到兩千不等。
雷瑟每日都必來,沒有貼招聘阿語翻譯的。同學的消息像石沉大海,那些傳說變得天方夜譚起來。
酷暑天,雷瑟用手捋掉一把把臉上的汗水,在街頭巷尾碰運氣。最初的狂妄褪去與後來的絕望頹唐交織,終於在苦熬一個月後撞開一條通天罅隙,熬過了盤古時期的黑暗。
一天,雷瑟沿著狹長的街道,找到了清真的小飯館,道了一聲:“安塞倆目而來庫目。”四海一家親,消息向來靈通,每周五禮拜日的中午,穆民在百忙之中抽時間去清真寺叩拜、祈禱。
“沃爾庫目賽倆目,年輕人,進來坐。”一個圓胖的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肚子有些發福,褲子紮在腰帶裡。
赤紅的臉膛,咧著一口白牙,手裡提著抹布正擦拭著一張貼了楓樹皮的桌子。
“你想吃點什麼?臊子麵,揪片子、抓飯都有”說著招呼雷瑟坐。
“我打聽點事情,阿貝門路熟,我剛從西北經學班出來,是個滿啦,想找份阿語的翻譯工作,一連有些日子了”雷瑟黃白清秀的臉,在烈日的炙烤下,飲食不調,很快清瘦憔悴了。
店裡來了客人,老板一麵給客人倒茶水,一麵指著不遠處的小北雲路說,
“你去那片試試看。那片做生意的都是中東的穆民,手腳勤謹點,看能不能找到工作。”小北雲市場店鋪林立,貿易大樓一間間格子鋪裡碰到了鐘愛中國市場的黑人、中東和東南亞等人,大黑胡子,鋼珠一樣溜圓的眼睛,正在仔細挑選著彩燈、首飾、瓷器、小家電等物品。
雷瑟碰到了自己的第一個小老板,一個也門的經銷商,經營著隻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台電腦的外貿公司,法人代表是巴勒斯坦人賈邁勒,雷瑟有些驚訝。
該經銷公司配備了一名翻譯,單子多了起來,人手不夠,雷瑟的運氣好,麵善勤謹,被臨時適用起來。
雷瑟兜裡揣著《阿拉伯商貿口語手冊》跟著也門老板從詢價、比價、收貨裝櫃到發貨、簽訂合同等一點點做起。
半年的時間,雷瑟越來越多的找到和廠商直接洽談合作的省差價生意,贏得更多認可。
月工資賺到了七八百塊錢到千元不等。留守在老河川的索菲亞非,將平時的黑麵饅頭、黃米飯換成了白米、花卷,沒有油水的日子得到了改善,與之而來幾年時間裡,山崖子上蓋起來三間醒目的磚瓦房,梅麗爺爺一輩子隻蓋起了一個土院子。
雷瑟的兄弟們害起了紅眼病。開始挑唆雷瑟的母親分掉雷瑟的那部分家產,埋怨其對他們的不公,沒有供養學阿語,索菲亞的日子也不好過起來,妯娌生隙。
最終得到的解決是雷瑟每月得拿出一些費用來贍養二老,兄弟們得到一點補助雷瑟做翻譯,摸熟了門道,積攢了信任的客戶,慢慢兜攬起了生意,自己注冊了經貿公司。
時運好起來,生活順風順水,如滾雪球一樣,生意越做越旺。梅麗母親的每個手指頭上都戴上了金戒指,擦起了上好的雪花膏,已過世的太奶奶在墳墓裡不會太過愧疚。
禾禾可以在學校用上包裝精美的油畫棒,而多數同學買不起五毛一包的簡易包裝蠟筆,梅麗也有了藍眼睛黃頭發的布娃娃,白白穿著集市上買不到的廣東出產的雪莉牌花裙子。
在外闖蕩的雷瑟,憑借著《古蘭經》伊斯蘭文化拉近了和中東的關係,念經的內容當了安身立命的工具。
每每想兜攬大的訂單,但生意中沒有窺探到的暗流旋渦與錯綜複雜使得雷瑟捏把汗,深感漢文化的捉襟見肘與底氣不足。
禾禾破天荒到了城裡念書,這是老河川沒有的事,彌補父親的缺憾。索菲亞幾年的時間,生了一連串兒花骨朵一樣的女孩子,在老河川的風俗裡,找不出一戶沒有兒子的人家,於是生七個八個九個十個是司空見慣的事,梅麗的大姨生了十個閨女後最終生出一個兒子才作罷,有的即便生出了兒子,認為門戶不穩,再來一個兒子作伴。
索菲亞在生完第四個閨女的時候不安地大哭一場,兩年後生下第五個閨女。
然而兩年後,梅麗母子卻淪為
“淒兒寡母”。禾禾到了城裡念書,老河川的人眼饞心熱起來。忠厚的留著黑胡子的伯伯也眼紅了:“雷瑟,你那個生意可以入股嗎?你富貴了,也不能忘了你阿貝呀。”
“還有你小舅子們”旁邊的年輕人勾肩搭背地彼此慫恿著。雷瑟在沾親帶故的父老鄉親們的鼓動與奉承下,加大了資金的投注。
“阿貝和侄子們,捎帶你們入股,醜話可先說前麵,做生意有風險,賺了一起賺,賠了一起賠。”雷瑟在賬本上羅列下一個長長的單子,保守的幾百,膽大的幾千,籌集了一二十萬的巨款資金。
雷瑟的心有些突突跳,祖輩在這裡繁衍生息,裡裡外外是親戚。命運好像被編好的程序,或許是合夥人密謀已久,就等暴發戶雷瑟上鉤。
在小賺了一單之後賠得精光,對方攜貨物潛逃了,雷瑟自己七八年的積蓄一並搭了進去。
千人仰慕變成了千人追討,雷瑟躲債在外,案件無限期地壓了下來。索菲亞帶著孩子投奔了外祖父,偷偷捏下的積蓄一點點花光了,當初頂住兒子、兒媳們閒言碎語的外祖父,力排眾議讓索菲亞母女住下,期待又有了身孕的索菲亞能生下兒子,讓亡命天涯的女婿雷瑟帶到外地去。
隻是天意難違,索菲亞不爭氣地生下第五個女嬰後,雷瑟再也沒有踏進外祖父家的院子。
禁不起索菲亞母女一眾長年累月牽連的外祖父,終於不得不雇來一個大車,變賣了雷瑟山崖子上還沒被搶儘的家什,將五個花骨朵一樣的外孫女兒塞進車裡,在最小孫女的繈褓裡偷偷塞進索菲亞那些年拿回娘家的幾千塊錢。
身材高大,鷹鉤鼻,凹陷著藍眼睛的外祖父站在長長的坡道上與梅母揮淚告彆。
曾經曼妙少女索菲亞,經過婚後十年的波折,像風霜擊打過的茄子,皺皺巴巴,徹底不再年輕,頭發一綹一綹變白,即將經曆更加嚴酷的寒冬。
索菲亞走了一路,哭了一路,盤算了一路,守好幾個孩子,奢望雷瑟有一天回來。
梅麗姐妹的生命始終在追隨著什麼,缺憾著什麼,也始終惶恐著什麼直到此刻,梅麗突然明白了什麼
“梅麗,你還好嗎?你看起來臉色蒼白,你哪裡有不舒服嗎?(英語)”向導突然地問話驚醒了梅麗。
梅麗回過神來,幾個踢球的小孩子已經不見了蹤影,梅麗觸了觸太陽穴,搖搖頭說自己沒事。
“我們去村子裡的社區食堂吃飯吧?”向導走在前麵,a走在梅麗的身後,大家體察到了梅麗的異常。
這是一間七八十平米長方形通體教室,沒有隔斷。地麵用黑土夯實,經踩踏變得凹凸不平。
高大的百年老樹被砍到,順著文理,縱橫剖切後,劈成一指厚的木板,釘成結實耐用的長條桌椅,輕扣上去
“錚錚”作響。醒目的蟲眼、疤結、裂紋訴說著一棵老樹的故事,鐫刻著光陰的痕跡。
五六排桌椅並列,中間與四周留有過道。或倚、或靠、或坐著的孩子,全都赤著腳,頭發板結在一塊,漏出雪白的牙齒,手背勾著桌子看著抱著搪瓷盤子排隊打飯的哥哥姐姐。
前排地上放著一大桶米飯,一盆土豆咖喱樣的燒菜、一盤熏黑的烤魚壘成三角形。
一個女人正把一勺米飯和黏糊糊燒菜舀到盤子裡,旁邊的女人利索地蓋上一塊烤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