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思縝密、謀略過人,倒是老夫多嘴了。”
黃舉天連忙恭聲道:
“舉天不敢當。若非先生老成持重,想出借信息差誤導鄭家的妙計,舉天今日主理縣衙也不會如此順利。”
李景讓從政多年,深諳官僚係統中消息傳遞的門道。
公文邸報上隻會記載人事任免與重大政務,諸如科舉舞弊、宰相徇私之類的“八卦”,絕不會出現在上麵。
當然,像刺史之類的地方高官,或是出身大族的貶官,尚能通過私人信件獲取一些隱秘消息。
隻是,瓊州島距離長安四五千裡之遙,莫說是今科狀元是誰,即便是皇帝換了人,此地官僚也必是最晚得知。
這種地理上的隔絕,使瓊州在客觀上成了消息閉塞之地。
李景讓親自登門拜訪刺史府後,更發現崖州刺史與瓊州刺史,素來對政務“放手不管”。
這無疑為他們提供了更大的操作空間——
通過言語暗示與精心設計的信息差,讓鄭家誤以為李、黃二人背景深厚,不可輕易得罪。
“分明是你這豎子的主意。”
李景讓搖了搖頭,半點不想接黃舉天給他戴的高帽。
他既知黃舉天的聰明才智,亦不願讓其過於自負。
“隻是,你這兩條計策,最多隻能作用一時。
“倘若日後鄭家找到關係,打聽清了我等來路;
“亦或兩月治瘴期滿,陳家質問我等何時調任,你又當怎樣應對?”
黃舉天正打開衣櫃,為李景讓取出乾淨的常服,頭也不抬道:
“隻需除去陳家,將鄭家牢牢綁定在我這艘船上。”
“哦?”
這兩日,黃舉天除了忙於安排治瘴事務,便是與梁家明等五人,以及縣衙附近的百姓閒話家常。
通過旁敲側擊的交談,他將島上的威脅——更準確地說,是自己掌權路上的障礙——分成了幾個等級。
威脅等級最高的,莫過於本土豪族與俚僚人勢力。
陳、鄭二家自不必多說。
而俚僚人則因其獨特的社會組織和文化傳統,始終保持著相對獨立的狀態,時常與官府及漢族移民爆發衝突。
在唐代曆史上,俚僚人屢屢聚集起來,抵製官府的差役攤派,甚至演變成武裝對抗。
雙方對土地資源的爭奪尤為激烈。
地方官府推行的賦稅征收、土地丈量等政策,往往與俚僚人的傳統習俗和利益訴求相悖,矛盾由此激化。
正因如此,俚僚人成了豪族與官府的共同敵人。
黃舉天的計劃,是在治瘴初見成效後,借積累的民間聲望,以朝廷名義組建“平黎軍”——
名義上用於平定俚僚之亂,實則旨在壓製豪族武裝。
至於俚僚人,他另有對策。
在此期間,他務必要讓鄭家充當馬前卒,助其徹底鏟除陳家。
隻要此事做成,即便黃舉天先前扯的虎皮被揭穿,鄭家也隻能硬著頭皮與他同舟共濟,再無退路。
黃舉天將心中所想的後半截,一五一十地講給了李景讓。
李景讓聽後,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
“舉天,你今年多大了?”
“實歲二十。”
李景讓默然不語,任由黃舉天幫他披上常服,忽然輕歎一聲:
“可惜了。”
可惜他沒有適齡的女兒,否則……
“咯噔。”
屋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兩人出去一看,原來是梁家明等五人身體有所好轉,特意前來向黃舉天和李景讓辭行。
李老仆關切地說道:
“喲,你們曬傷的部位還在脫皮,何不多住些日子呢?”
在縣令麵前,幾個漁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麵露難色,最後還是把梁家明推出來。
“李縣令,我們實在放心不下家裡的娘親姐妹……”
黃舉天心中了然。
他並未忘記,幾人此次外出采珠,是為了給振州的親人補上珠稅。
可如今,他們辛苦采來的珠蚌,早已被瓊州府的惡吏收繳一空。
黃舉天擔心,幾人空手而歸,不僅幫不上忙,還可能因情緒激動而惹禍上身。
他自然不能拿自己的錢,直接幫他們交稅。
瓊州困苦的百姓多達數千,哪怕有一天他把陳家給抄了,這種幫法也絕無可取之處。
思索片刻,黃舉天忽然想起,梁家明對鄭家的仇恨,似乎比對陳家還要深。
於是他問道:
“你們可知,負責振州珠場司刑罰的,是鄭家何人?”
梁家明幾人小聲討論了幾句,最終給出了兩個名字。
黃舉天微微點頭:
“我會安排鄭翊給族人遞話,減輕或免除對你們親人的處罰。”
梁家明等人身為疍民,受到的最直接壓迫便是沉重的稅負,而鄭家恰好出了不少酷吏,因此仇怨更深。
但在黃舉天看來,鄭家的問題與其他三家相比,不過是小兒科,屬於可以團結利用的範圍。
所以,梁家明聽到黃舉天這句話,眼中才會閃過一絲訝異。
但他還是拉著幾個弟弟跪下,叩謝恩德:
“多謝黃縣丞!多謝李縣令!”
黃舉天雙手扶起梁家明,親自將他們送到縣衙外;
又從荷包中取出四十文錢,遞給梁家明。
這點錢雖遠不足以補足珠稅,卻足以解燃眉之急,讓他們在歸途中不至於太過艱難。
黃舉天心中清楚,這不僅是對他們的短期幫助,更是為未來埋下的一顆種子。
‘畢竟這些人……可都是水師預備役!’
黃舉天心中暗想。
疍民長期生活在水上,以船為家,日常拉網捕魚、操槳行船,練就了過人的體力和耐力,完全能適應軍事訓練與作戰的高強度要求。
更重要的是,疍民因社會地位低下,內部聯係緊密,群體凝聚力極強,稍加引導便能如指臂使。
黃舉天相信,隻要給予足夠的尊重與耐心,假以時日,必能徹底收服他們。
梁家明卻不知黃舉天心中的盤算,隻覺得此生從未遇到過如此好的官。
加上連日來,黃舉天對他們的照顧,讓他深受感動;
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此刻的眼眶,竟比曬脫皮的臉還要紅——
“黃縣丞!以後要是有事,你隻管來漁村尋我們,讓我們乾什麼,我們都二話不說!”梁家明大聲道。
“對!”
“以後都聽黃縣丞的!”
其他幾人也紛紛哭著附和。
“本官隻願你等一路平安,保重身體。去吧。”
梁家明五人緩緩轉身,朝著城門口的方向走去。
他們腳步沉重,一步三回頭。
每一次回望,都能看見那身形英挺、心懷大善的黃縣丞,依舊佇立在縣衙外,麵上掛著和煦的微笑,目送他們走遠。
左手邊的族弟已然泣不成聲,忍不住湊到梁家明耳旁道:
“哥,黃縣丞、李縣令對我們真的太好了……下月阿爺起事的地方,能不能換到隔壁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