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幽暗的地宮空蕩無依,再輕靈的腳步踩落都能蕩起聲浪疊疊,層層級級地在甬道中傳響,經久不絕。
江聞秉燭走著,心思是從未有過的平靜,也不管頭頂傳來了何等密集、直如雨落的腳步聲。
那些腳步裡飽含急切、貪婪、蠻橫、粗暴,隻有這地道中才有一刻的永恒寧靜——畢竟這裡是屬於死者的終極歸宿。
地下蒙蒙的霧氣裡,他看見了由大青磚鋪就的八角疊澀覆鬥建築,幾根仿木半圓立柱支撐著方方正正的狹小空間,地磚上印刻有奔清晰的蓮花紋,宛然如有雨露緩緩滑落,
厚重的石門上雕著栩栩如生的半側身侍女,梳著環華髻站在門後巴望著江聞,倚門而立掩口含笑,眼波流轉間幾乎要開口說話。
江聞總是隱隱覺得她一開口,就會用幽幽暗暗、呢喃不清的陰司言語,把那些幽泉裡無人得還、無人知曉的黃粱夢音,用帶著奈河汙濁波濤的氣息悄悄說出來。
儘頭那扇青石假門,已經再次被人推開。可他上次離開時,分明小心翼翼地合上了。
江聞歎了一口氣。
若不是在耿王莊親眼見到一個死人統帥大軍,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去相信虛無縹緲的霧幽冥怪談,更不會相信在今夜的福州城中生與死的距離,輕薄到比還不上一張紙。
江聞緩緩上前,果然發現朱漆棺槨上已經裂開了一道縫隙,從縫隙往裡一瞧,就看到了棺液和古屍保存完好的額頭。不管是高大僵硬的腐變身形,還是搖搖欲墜的斷裂頸椎,都與義莊中他們瞧見的如出一轍。
這就是他和馮道德夜半追鬼的真相。
可笑的是,竟然是他這個唯物主義者先找到了這裡,而馮道德這個先前當過和尚、如今成為道士的家夥,還在福州城裡無頭蒼蠅般搜捕著心中的疑犯。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心眼也就越小。
頭頂的響動越來越明顯,轟隆隆不絕,隱約震落了滿地的灰塵。
江聞把燈盞放在了朱漆棺槨上,心中默數的時間已經進入五更天,但他知道外麵的天空恐怕還沒有放亮的征兆,滿天濃雲覆壓、四野惡夜盤旋,直將福州城化為人鬼雜居的一片鬼蜮。
許多居民會驚訝地發現,自家灶台邊上出現蠢蠢欲動的黑影,房梁上倒懸著霧狀事物,門外的天空也飄蕩著看不真切的魔影,穿堂過戶倏忽如風。
一如江聞來時路上的見聞。
“我就說城裡這麼大,不適合到處栽榕樹嘛……”
江聞感歎了一句,緩緩吹滅了麵前孤單的燈燭。
這個舉動仿佛熄滅了此處灰暗世界最後的薪火,眼前所有的景物都緩緩地染上冷寂、逐漸灰黯、終於消敗在了枯萎之中,即將被厚厚的劫灰所埋葬。
但就在燈燭熄滅的那一刻,江聞憑借著眼前最後一絲餘光,看見了一個白衣烏帽的矮小人影,忽然出現在了空無一人的南宋古墓之中。
隨後空蕩的墓室裡,響起了一聲長長的籲歎。
沙啞難聽的聲音驟然響起,但這嗓音與江聞先前的印象相比,少了些驚懼惶恐,平添了幾分幽森瘮人。
“我沒想到在所有人裡,會是你先找到的我……”
即便身處黑暗裡,江聞的耳功早就足以聽風辨位,可他此刻隻覺聲音來自四麵八方,仿佛他真真切切聽見的說話聲,僅僅是空室虛風從四麵八方糾纏而起,偶然發出的似是而非聲音。
“怪哉,你要是沒想到是我,又怎麼會在臨死前說那麼多的廢話,就好像生怕我猜不出裡麵的內容。”
江聞冷冷笑道,“你口中似是而非的幽冥故事,言而總之都是為了提醒我這個地方的存在,我應該沒說錯吧——黃稷?”
幽暗中風聲此起彼伏,約略像長短不齊的呼吸聲。
被拆穿身份的黃護法,憑空的聲音毫無感情波瀾。
“你很有趣,所以我隻一打眼就看出了你和我會是一路人。當時的我已經徹底走投無路,才會把主意打到蒿裡鬼國。”
“但你要知道,尋死這件事說來容易,可自古自縊者緣繩、自溺者出臂、自戕者呼痛、者踉滾,種種醜態琳琅畢現,曩昔鑿鑿恨不食言,誰也沒有十足的尋死勇氣。若畢竟是真死了,那就是真的魂飛魄散了。”
假死托生江聞見過,卻沒見過真死脫身的。
原來幽冥書局中的黃稷護法之死,是他蓄謀已久的退路,一旦退無可退就將立即發動。可從他臨死前的掙紮看來,他口中的蒿裡鬼國絕不是什麼好地方,而這一點,他自己也很清楚。
“我們現在的時間還很多,你可以慢慢說。”
江聞就地坐下,拭目以待對方解釋清楚麵前的情況,也想試探一下生時鬼話連篇的黃稷,做鬼後的嘴裡又能說出幾句人話。
“你要問的我很清楚,而我這輩子就是活得太清楚了。但還請讓我贅問一句,你如今找的是紅陽護法黃稷?還是二酉齋主黃稷?”
聲音緩緩響起,卻故弄起了玄虛。
江聞朗聲說道“紅陽護法又如何?二酉齋主又如何?”
黃稷毫無感情地笑了起來。
“自然有所區彆。既然你不選,那我就從紅陽護法黃稷說起吧。”
“如今城中異象連連,你也該看見了吧?前宋理宗詔令儒道佛明四道合建白蓮法教,就是為了防備這世間的青紫白紅四災,也就是佛家成住壞空四劫,保留一寸清淨白蓮世界。”
“然而無量四劫需眾生共渡,成住壞空亦莫之能測。聖童在榕城駐世十年,終究沒等到眼前這場紅陽劫啊……”
黃護法的聲音為之一窒,籲歎聲也中斷了一會兒,才緩緩對江聞說道。
“我自幼學習風水青烏之術,覓龍、察砂、觀水、點穴、立向無一不通。地脈之行止起伏曰龍,這麼多年來逆龍、病龍、死龍、假龍、退龍、殺龍見過不計其數,卻從未見過如此可怖的劫龍。”
“福州城底下那條濁浪滾滾的血黃長河,就是一條布滿瘡疤的劫龍,鱗甲間儘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身上蟲蛇滿布,腥風撲麵,波濤翻滾,靈智未散的魂魄沉浮其中,受儘折磨不得解脫,但凡能從那裡麵的走出來的,都是常人絕難想象的凶頑險惡之輩。”
江聞暗暗點頭,像淩知府這樣的貪婪殘忍之輩,此時確實更上一層樓,變成了一個更加難纏陰毒的對手。
“蒿裡鬼國的恐怖之處,已然完全超乎常理,若我早知道死後會到這樣的去處,我寧可苟活在世上受儘酷刑。方今之時我才知道,為什麼唐時的呼祿法師拚儘一生修為,不吝摩尼寶珠,也要將福州城下這條黃泉鎮壓……”
黃稷的聲音越發微弱,他似乎又陷入了先前被恐懼深深纏繞的噩夢中,以至於對死亡本身的畏懼,逐漸占據了理智的絕大部分。
但江聞默不作聲。
“你沒見識過蒿裡鬼國的恐怖,自然聽不懂我說什麼。這座福州城宋徽宗派賴布衣來過、朱洪武派劉伯溫也來過,我這麼些年苦心孤詣地鑽研,也總算看出點門道。你可知道……黃泉水煞?”
黃稷忽然問道。
漆黑中的江聞搖了搖頭,不管對方能不能看見,而對方也確確實實沒有沒有等江聞回應,就自顧自說了下去。
“天星法、三元法我爛熟於心,可直到學了三合法後,我才發現福州城的三山之地大有問題。”
“越王山在北、九仙山在南、烏石山在東,偏偏有西晉古湖在西側,旺位沾水就成為形煞。並且這不是一般的煞局,已然是三合法中的黃泉煞。”
“黃泉煞不能一概而論,乃是禍福相倚的險局。巽方去水是合局的,按吉論。如果是來水,那就按凶論。自古凶吉相依,原本福州城千百年來的波瀾動蕩,也不過是催官黃泉、救貧黃泉、殺人黃泉這三水局,隨著龍脈變化為轉移而已。因此本地既逢有官祿、財貨之幸,也必有孫策屠東冶這般的殺身之禍。”
“然而呼祿法師以摩尼寶珠定穴、閩王審知以兩塔分龍,正好截斷了地下黃泉水脈,導致巽位虛處、湖水不溢,加上城中九河環繞,去水不斷,這才在千百年化死局為生機,從此福州城每到大禍臨頭時,都能開城自降、化險為夷,免去揚州、嘉定之禍……”
江聞聽了一會兒,小聲說道“風水學上的東西我不太懂,但是乍一聽這應該是一件好事才對呀?既有財運祿位、又免了殺身之禍,豈不美哉?”
黃稷苦笑了一聲,傳蕩著的聲音裡滿是苦澀無奈。
“方才我提的都隻是先天之數,如今還有後天之變。你還記不記得黃泉煞的關鍵所在?”
江聞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壓低了聲音說道“你難道是在……懷疑這西湖?”
“正是。三山自古有之難移,唯獨這片西湖是晉朝太守,挖開福州城下的幽泉海眼倒灌而成,我懷疑這凶險至極的黃泉煞局,本就是魏晉古人刻意而為之!”
江聞心中了然,這個微小可能性在他眼中早就放大了無數倍,隻要是和魏晉揮犀客沾上半點關係的怪事,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這種以偌大城池為紙、開山鑿海為筆的做法,太過聳人聽聞了,然而魏晉揮犀客的刻意為之,又被閩惠宗的癡心妄想所催萌,什麼六十年後當為大羅神仙,分明是想將福州城送入黃泉蒿裡之中,永生永世當他的鬼國天子!
想到這裡,他忽然回憶起了另外一句話,就是那句本不存在於王霸仙人封壇秘述、閩惠宗深信不疑的讖言中,卻莫名其妙被相提並論的讖詩。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戰場。
江聞、黃稷兩人的所知截然不同,采用的辦法也毫無聯係,可他們得出的結論卻離奇萬分地如出一轍,同樣相信今夜這座福州城若無意外,必將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我相信你說的。”
江聞這個回答,似乎讓黃稷很詫異,就連語速都提高了幾分。
“好好好,你相信就好!堪輿書上說,凡立甲庚丙壬四陽乾向為四局旺向,右水倒左,從向上乾坤艮巽臨官位去水,以其收病、死、墓、絕水上堂,衝破向上臨官祿位。”
“原本的巽位去水已然是殺人黃泉煞,動輒血流漂杵、白骨枕藉。而鎮壓千百年的幽泉海眼一開,必然是巽位洪水,險毒無比,翻覆之殺機已現,用殺人黃泉都不足以稱呼。”
“一旦斷絕千年的幽泉海眼再泛,水之最凶者莫甚於此,是為殺人大黃泉煞!”
黃稷急不可耐地說道,“呼祿法師等人的努力有限,終究保不了世代平安。如今西湖水枯、古廟浮出,本就是今人在為五代殘唐的閩惠宗贖罪。他所欲敕立的陰泉天宮,更是假借蒿裡鬼國的佯謬。”
“若是這殘唐至今的殺人大黃泉出世,福州闔城都將淪入蒿裡鬼國之中,被濁浪滾滾的血黃巨河倒灌,三山之間將再無一個活人。我死去活來這一遭,就是想要告訴紅陽聖童他擔心的事發生了,必須想辦法阻止這事!”
“你知道我在蒿裡鬼國看見了什麼嗎?是上古三代的祭器禮器!古來有人將泰山與蒿裡並稱,我還以為是陸機的穿鑿附會,可我下去了之後細究裡麵的龍篆古字,腳下的竟然是夏代西魯國的遺存!”
聽到這,江聞在黑暗中也倒吸了一口冷氣。
西魯國乃是夏代封國之一,和著名傳說劉累飼龍有關。
孔甲元年(公元前1879年),夏帝孔甲偶然得到了一對雌雄雙龍,便讓求學於“豢龍氏”的劉累飼養。數年後一雌龍死,潛醢以食王,王使求之。劉累恐懼,帶領家少奔魯避禍,時年二十六歲,遂於當地生息繁衍,變成了後來的西魯之國。
但就是這座古城,後來因泰山地陷,闔城陷入了暗無天日的泰山之下蒿裡之中,向下視之高草森森、波濤滾滾,黎民淪喪不複見之,從此傳出了泰山底下是幽冥世界的說法。
可按黃稷所說,西魯國竟然也淪落入了蒿裡鬼國之中?!怪不得會將這個可怕的異度空間稱為蒿裡鬼國!
江聞並不相信這種詭譎離奇的風水之術,但眼前的災禍已然臨頭,許多事情不言而喻。對於眼前的大難,他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1985年2月11日,蘇聯太空站禮炮七號突然失控,差點釀成國際危機,於是蘇聯政府派出了經驗豐富的宇航員弗拉基米爾·賈尼彆科夫上天維修,使得危機也很順利地度過了。
但在太空中的賈尼彆科夫發現,用於維修的蝶形螺母在無重力翻轉時的主軸是不穩定的,會突然發生180度的周期性翻轉,這後來被稱為“賈尼彆科夫效應”,也成為了地球磁極倒轉的某種實證。
需要知道的是,一般來說翻轉都需要繞著一根軸來翻轉,我們所處的空間是三維的,各種物體也都是三維的,所以實際上任何物體都有三條軸。一般來說,蝶形螺母的翻轉應該是繞著自身的一根主軸旋轉,這才是我們此前認知中的常見現象。
而且有某些資料顯示,蘇聯發現這個現象的時間,要遠遠早於公開這個效應並命名的時間。
如今的福州城和當初的西魯國,就很像是這樣的蝶形螺母,所謂的風水龍脈也可以理解成為磁場與三維坐標的變換,本應該是穩定的兩極旋轉運動,在吉凶之間相互轉換。
江聞始終認為,蒿裡鬼國絕不是概念中的陰間,否則黃稷早就遇上先走一步的紅陽聖童,把來龍去脈都搞清楚了。
在每一甲子的某個固定時間,福州城的三維坐標就會被某些東西影響捕捉,導致多出一條看不見的軸可以翻轉,一旦勢能出現,三山之間都將落入某個三維生物無法理解、無法認知的恐怖世界裡去。
而這個暗中接近、捕捉福州城的“東西”,很有可能就是黃稷口中遍身瘡疤、形如老龍的蒿裡鬼國,處於某個已經坍縮維度上的還魂現象……
江聞試探著說道“殺人大黃泉煞若是成型,將會如何?”
黃稷的聲音幽幽傳出,語帶不可儘述的唏噓講述起了古老的經文。
“宇宙法界,虛空則無邊無際,世界有無量無邊,在紅陽劫後,此時城將沉入空虛,猶如墨穴,無晝夜日月,唯有大冥,沉淪其中,永無寧日……”
“蒿裡鬼國如此險惡,那你們是怎麼出來的?”
聽到江聞突然的問話,黃稷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慘然地笑了起來,江聞也尷尬地笑了起來。
逃出來?如今分明不是他們出來,而是自己馬上要掉進去了。
“依呼祿法師留下的辦法,想要破解這次的殺劫,就必須有人帶著摩尼寶珠前往西湖,再次鎮住湖底的幽冥海眼。我逃不過淩知府的追殺,本來想依靠的紅陽聖童也不見了,因此需要另尋他人。”
“摩尼寶珠?快詳細說說。”
聽到這四個字,江聞再起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可黃稷卻將話題一轉。
“摩尼寶珠牽扯的事情太多,但後麵的部分,就是二酉齋主黃稷的故事了。”
黃稷的再次聲音幽幽傳來,仿佛在說著毫無關係的其他人身上的故事。
…………
“隆武帝繼位那一年,淩知府莫名其妙地吩咐我修繕棋館,把主意打到了那座荒廢多年的幽冥書肆,我就知道裡麵有問題。”
“享殿外有幾座太監墳,曆代守臣都嫌他們殘缺不全的晦氣,甚至不願意遷墳,總覺得他們會召來什麼惡讖。可我不一樣,你應該知道的……”
江聞當然知道,他麵前的黃稷是一個積年的盜墓賊,每個陰森可怖的墳塋都對他有著莫大吸引力。
更何況麵前有六七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