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酸的墓壙裡隻有一枚前宋的守陵使令牌,讓我知道這人真名叫做羅銑,我也是這樣彙報給知府的。”
“可我沒告訴他,我還發現屍體入殮時鞋底沾著的泥土很奇怪。那種灰白的軟土,全城也隻有填澤成坊的吉庇巷才會有……”
白堊土,那是一種稱為“多胚孔”的生物體死掉以後,它們極其微小的身軀沉到海底,夜以繼日。
長此以往,就積聚成了厚厚的一層貝殼,最終逐漸粘結在一起並且壓縮成一種鬆軟的石灰岩。可它們太過微小了,以至於這過程得花上幾百萬年才能完成。
“……後來我就發現了這裡。”
就是從那天起,他從福州府衙的無名書吏,變成了謹小慎微的二酉齋主人。
二酉者,山名也。
《太平禦覽》卷四九引《荊州記》記載,沅陵二山皆有洞穴,小酉山洞中有書千卷,秦人曾隱學於此——曾經是秦人,躲避始皇帝焚書的藏書洞,如今也成了黃稷小心收藏保管知識的地方。
黃稷的說明簡短得過分,似乎刻意略過了許多關鍵的要素,防止自己回憶起那段因為強烈好奇心,而被恐怖知識追逐著的歲月。
冷風瑟瑟而起,江聞的耳邊似乎聽見了蒼煙魂遊、北邙鬼哭的聲響。
“這座古墓到了你手裡後,你又開了一條地道通往白蓮教庵堂。這說明你原本是打算將這裡告訴他們的吧?”
江聞默默岔開話題,黑暗中他什麼都看不見,就像在和一縷清風說著話,甚至有可能都是虛假的,一切都隻不過是他在這座瘴氣熏天的墓室裡,突發奇想做的一個怪夢而已。
“迫不得已罷了。在所有人裡麵,明尊教可能是最沒有危害的一批人,但是誰也克製不住野心的。照你來看,紅蓮聖母菩薩是獨獨一份《九幽真經》真的能滿足?”
黃稷對於人性是消極的。
這個生前矮小醜陋的家夥,心裡充滿了從墓穴墳塋中帶出來的陰暗,墓主人與盜墓賊千百年的相互算計、生死爭鬥,已經讓他看不得墓塚上的鬆柏青青和蘆荻漫漫,非得要掀開覆土問個究竟。
“況且如今的白蓮教,已經不是當初的白蓮教了……”
黃稷忽然諱莫如深地停了下來,這也是江聞今天首次在他的口中,察覺到了生前才有的膽怯畏懼。
江聞明顯察覺到他的話裡有話。
“你說了這麼多,還是沒有告訴我重點。你辛辛苦苦從陰間爬回來,該不會就想和我這個閒人訴苦的吧。”
江聞深吸了一口氣,扶著朱漆棺材緩緩站起,對著冥冥出聲的方位說道。
“如今多方勢力都在尋找摩尼寶珠的下落,你這個始作俑者卻如此抽身事外,到底有什麼所圖?”
黃稷低聲怪笑了幾句,似乎在聽著頭頂隆隆作響的震動,江聞已經可以想象到那張洋洋得意的臉。
“都是他們自己貪心作祟。但他們想找的摩尼寶珠也確實在我手裡。”
黃稷告訴他,自己是在守陵使羅銑身上找到的摩尼寶珠。
他從淒切哀婉的絕命碑中找到了線索,又發現了南宋古墓的確切所在。然而據他所考,這座墓建成的時間遠不止南宋,應該是在宋徽宗年間落成。
巧的是他還發現這座墓室的前主人,正是明尊教竊名刊印、仰慕已久的髑髏太守黃裳。
那黃裳原本隻是一介書生文人,以科舉入仕途,因擅長道家養生之法,故被宋徽宗委以編纂萬壽道藏的職責,本不該和稱雄一時的明尊教有什麼糾葛。
可當時的明教教主方臘自江南起兵,兵鋒往南全無阻礙,大軍麵前所向披靡,卻偏偏被守臣黃裳率領軍民阻擋住了。
兩方兵馬在福州城僵持不下,方臘生出愛才之心,又自恃武學經義獨步天下,便孤身來到了九仙山上的九仙觀中與黃裳會麵,提出要以辯經決一勝負,輸的一方就此罷手離開。
那一次的辯論內容無人知曉,隻知道三日三夜不分勝負,明尊教方臘教主儘出教內典籍經義、訖思證明,卻被黃裳一一駁倒。最終來勢洶洶的方臘惱怒而去,黃裳也被斃殞命。
幸好相持之間援兵已至,城中官吏才能夠收斂太守的屍體,哀慟之餘營建了這座墓穴,意圖安葬於福州城生息煙市之所,好讓曆代子孫祀禱、香火綿延。
可再往後,就是死去多時的黃裳從棺中複生,還陽成為了髑髏太守,又得到了一身精妙通玄的絕世武功。
黃裳反將明教諸多法王、護法殺得大敗,這座墓穴自然就空了出來,最終留給了南宋時與蒙古大軍拚死奮鬥、殞命夔門的無名將軍。
可笑的是明教自兩宋蒙元之後急劇衰落,本教的典籍遺失殆儘,反而隻能從生死仇敵黃裳的手稿之中搜尋了。
有個語焉不詳的說法,稱髑髏太守與方臘在針鋒相對地辯經三日中,當場就將典籍經文原封不動地寫了了下來,並稱要刊行天下,逐字注解批駁,以便存真去偽,這才讓方臘起了殺人之心。
“道長,你可知這些太監們做了什麼?他們可沒有自己說的那麼淒苦軟弱。”
黃稷護法冷不丁岔開話題說道,“這幾名太監不知用的什麼法子,竟然拿到了摩尼寶珠,並且鑽研出與本教如出一轍的殺身起傷之法。”
“從那以後幾十年間,他們以你身旁這具屍體為引,不停襲殺福州城中落單的蒙古兵卒,巷間自此風傳搭頭鬼殺人之事,最後才有了幽冥書肆裡你見到的屍立如林的場麵……”
對於這件事,江聞本不應該有什麼興趣,無非又是一段曲折離奇的怪力亂神之事,可說著說著到了他耳中,卻變成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這些生時就是最低賤的人,所乾的行當比屠豬販繒還要不堪,卻持之以恒地在神州陸沉的歲月裡做著同一件事,用以牢記心裡的苦痛與憤怒。
當整座城市都已經投降、整個世界都淪陷於鐵蹄之下時,這樣微渺的固執堅持隻是一種令人悲哀的掙紮。這段掙紮最後,也是以羅銑深陷在暗無天日的世道,直到耄耋之年絕望地離世而結束。
窮其一生,老天爺總會給他一些比蘆葦還脆弱不堪的希望,那些依次是守陵、殮骨、朝見崖山、投效皇族,乃至最後的微末複仇。
羅銑在每次機會麵前,都奮起百分之兩百的努力,取得了數倍的成果,冒著殞首竭命的風險達到目標時候,老天爺才肯告訴他敵人是多麼浩瀚強大,而他所做的反抗又是何等九牛一毛。
他曾在理宗屍體前痛哭、在皇族後裔前絕望,等他拿到了順治夢寐以求的摩尼寶珠,殺了數百個勇猛殘暴的蒙古人,卻隻能看著他們凶威更盛。
或許到臨死前他才知道,南宋遺民口中所惦念仰拜的飛天神兵,終究隻會是墓中的一具枯骨,再也激不起任何的風浪。
“把摩尼寶珠交給我吧。”
江聞歎了一口氣,有些沉重的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發現越是懵懵懂懂、得過且過的人才笑得出來,而像羅銑、黃稷這樣清醒的人總是痛苦的,生活會逼著他們擁有尋死的勇氣,然後他們再被迫用大毅力活著。
怪不得黃稷說他們是一路人。
“寶物之事咱們一會兒再說。”
黃稷依然顧左右而言他,似乎又聆聽起了頭頂此起彼伏的震動聲。
“這聲響,又讓我想起了隆武二年。那是清兵南下的時候,吏部尚書黃道周打造了十二麵大鼓放在城牆四周,每日派人貼聽鼓麵,據說這樣能察覺到十裡開外的騎兵出沒。”
“我當時作為城中小吏自然好奇,也湊過去聽了一次,聽見就是這樣的聲音,又脆又快好像鞭炮,又像是夏天落下的雹子……”
黃稷說著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很是不虞。
除了這些小事,他自然還記得貝勒博洛率兵南下大軍壓境、黃道周憑一腔忠義發動福建軍民,帶著“扁擔軍”和一腔熱血傻傻送死的事。
鄭氏家族雖大,卻隻有鄭成功一人是忠臣,其餘人貪酷虐民如狼似虎,天下大勢傾頹終究無可挽回。
當鄭成功數月前的敗訊傳來,他就曾關上門喝了大醉一場,差點把心肺都吐出來,嘴裡的苦澀也越來越濃。
彆再日夜看著我了,守陵使大人。
我一個小吏能有什麼辦法?
我一個凡人又能補住何處的天傾呢?
黃稷默然許久之後,終於長長地籲歎了起來。
“我隻是不甘心,福州城裡的人也都憋著一股火。我做的事情許多人都知道,但坊民緘口不言,兵家不爭之地隻因無險可守,又有誰願意將身家性命,交給如此用心險惡之輩呢?”
“我曾經找過許多人,所有人都說的信誓旦旦,大義凜然,但我知道摩尼寶珠一旦落入他們的手裡,隻會變成價值連城的籌碼,運帷於狗苟蠅營之輩的手中。畢竟他們對什麼天傾、鬼國根本不在乎,我也隻能出此下策,把所有人拉入這座風雨飄搖的城裡來。”
“你知道嗎,羅銑死的時候還緊攥著腰牌不放,眼睛也沒閉上,我也不敢告訴他趕走了蒙古人又來了女真人。這東西拿著太燙手了,我每夜一合眼,都覺得有人在看著我啊。從那之後的夜裡我隻要睡不著,我就會去驅使著棺中飛天神兵,做著羅銑當年做過的事……”
黃稷說到這裡,江聞已經不需要再多問什麼了。
摩尼寶所在之處,其地不寒不熱,若人有熱、風、冷病或癩、瘡、惡腫等,以珠著其身上,病即除愈,以及澄清濁水,改變水色之德。
而擺在江聞麵前的朱漆棺槨裡,就有一具腐而不朽、來去如飛的屍體,明明巷子有時瘴鬁重重,卻又能涇渭分明地出沒自如。
兩者結合在一起,那顆摩尼寶珠分明就在“飛天神兵”的屍體之中!
“道長,摩尼寶珠的下落你已經心知肚明,但你頭頂彙聚如雨的清兵恐怕也知道了。畢竟從蒿裡鬼國逃出來的不止我一個,淩知府能察覺到我在這附近。”
黃稷此刻說話不緊不慢,藏身於永無止境的漆黑影子裡,似乎讓他可以不再畏懼心底的秘密。
“淩知府雖然不知道墓穴的確切位置,但他在幽冥巷裡發現過墓穴原本的甬道,隻要順著痕跡挖掘,總是能找到這裡。我留在這裡惑敵,你快點走吧。”
江聞愕然說道“什麼?幽冥巷居然通著吉庇巷嗎?”
“幽冥巷的儘頭原本是宋丞相鄭性之所建的拱極樓,最初還有理宗禦書牌匾徑三尺,後來樓圮牆坍,不複通行,隻有殘垣斷壁猶巍巍然,正好把路堵住了。”
黃稷哈哈大笑了起來“等他們一邊打通地道、一邊拆了殘垣,我這個室外洞天可就沒辦法幸免了。你快拿著摩尼寶珠走吧!”
可聽到這句話的江聞,卻站在原地沒有動靜。
黃稷的聲音開始有些不滿,對於猶豫不定的江聞態度也生硬了起來。對於人性的陰暗讓他開始不安,許多幽暗的儘頭此起彼伏。
“道長,是我遺漏樂。我願意以《九幽真經》為籌,這部經書稍加修習便對於武學有莫大的裨益之處。還有失傳多年的《寶命真經》、《兩儀古經》,你可以跟紅陽教換來吃穿不儘的富貴。”
但江聞依舊嵬然不動。
“這些經書都由殄文寫成,蒿裡鬼國中人一切與陽間顛倒,除了如我這樣的還陽之人根本無法兼而通曉兩界文字。事成之後你到官賢境六曹司,我會把典籍都放在那裡。”
可江聞站在黑暗中,依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明明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擺在自己眼前,他也不想跟幔亭峰升仙宴那般拚上性命去折騰,眼下這分明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自己帶著摩尼寶珠趕到湖邊就能搞定,以自己長劍之利誰能阻擋?
可為什麼,他總覺得心裡不得勁呢?
江聞還沒拿到摩尼寶珠,就感覺有一個孤苦伶仃的魂魄在牆角看著自己。
它的臉變幻不定,眼神淒苦悲涼、姿態卑微恭順,就像是尋常路邊的乞丐、農夫、商販、老卒,也像是這個世間隨處都能看到的芸芸眾生。
哦對,它輕輕地撫摸著一塊腰牌。
江聞摩挲著朱漆棺材,忽然問道。
“最遲幾更天?”
黃稷愣了半響才想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連忙說道“最遲不能過卯時的日出時分,否則大禍就不可彌補了。”
“夠了。”
江聞沒頭沒腦地對黃稷說了一句,便在漆黑中毫無阻礙地徑直起身離去。
黃稷愕然不已,他可沒想到會有這樣不要摩尼寶珠就離開的情況,難道對麵是一個史無前例的膽小鬼?
“道長,道長你去哪裡?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你不能就這麼走了啊!”
江聞的雙眼,即便在深處底下的墓穴中也熠熠發光,渾身氣息運轉而起,一洗徹夜奔波的頹喪之氣。
江聞停下腳步,又回到了墓室之中胡亂摸索了一陣,這才朝著空空如也的墓穴裡淡然說道。
“黃護法你糊塗了,淩知府既然要與我們一較高下,像這樣狼狽逃竄豈是辦法?你又焉知西湖邊上,不會是個預謀已久的陷阱?”
這局棋下到現在,江聞已經能和對方平起平坐了,如今該如何走下一步,他比黃稷更加清楚。
黃稷無可奈何地說道“我都知道,可淩知府勾結清廷、利用耿家,全城上下已都被他布局算計,我除此彆無他法可想了……”
江聞在漆黑中比了個手勢,叫停了黃稷的訴苦——這人就算死了,也改不了杞人憂天的老毛病。
“黃稷,你是紅陽護法也好、二酉齋主也罷,這件事我答應下來了。棺中之人當年對陣的蒙元雄軍何其精銳,可他縱使被人打斷脖頸、肝腦塗地,腰是直的、膝蓋也是直的。”
臨走前,江聞拍了拍厚重的朱漆棺材,動作輕佻到不像話,身上卻像是卸下了無形的重擔,用一種你明知故問的語氣對黃稷說道。
“遺民懷望朗朗乾坤,你們偏偏隻會靠著摩尼寶珠讓他篡行鬼神之事,我看這才是不可理喻、不通情理。今天我不管對麵是誰,我隻知道忠臣義士之軀,不能落入賊子之手。”
江聞深思了片刻,又補充了一句。
“還有,今天誰也不許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