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足山上的佛教建築,部分始建於唐代,但由於廟小人少,沒有名氣,所以到了明代景泰年間仍然“尚無佛法足書”。多虧了《白古通記》的成書流傳,才將大理說成是妙香佛國、雞足山是迦葉尊者之道場,情況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方有無數僧俗聞名紛至遝來。如此看來源流上,大家五十步笑百步有什麼好得意的?
江聞笑著看向摩醯首羅天王,他的邏輯鏈已經非常完整了,腳下這座雞足山是假,自然迦葉尊者隱於華首岩也是假,那麼今日摩醯首羅天王大開殺戒來到山上,就是天下一等一的滑稽之事!
摩醯首羅天王深吸一口氣,緊抿雙唇,似乎已經被江聞一番言論所駁倒,可他臉上卻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神態上卻更像是看透了對方偽裝的智者,甚至不屑於批駁對方的錯漏之處。
“原來是我看錯閣下了,竟然從《白古通記》中循章逐句地學佛,如此不過是焦芽敗種,不能覺悟菩提……”
摩醯首羅天王繼續說著,眼中的堅定決絕絲毫沒有改變。
短暫的和平轉瞬被戳破,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不約而同地揮起雙掌,以澎湃到極限的掌力對撞在了一起,散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腳下各自出現一處驚人深坑,堅忍的大地仿佛都要承載不住這樣的力量,崩碎更是成片片塵埃墜入深淵。
雙掌之後身形移換,江聞借力從摩醯首羅天王的頭頂高空越過,轉而來到了安仁上人所處的華首重岩方位,立足之後卻飄忽不定地調息片刻,才緩解了致命沸騰著的內息。
“那日闖入法雲閣的黑衣人,果然是你!”
江聞沉聲說道,“隻可惜我沒料到你的法門如此神奇,竟然連身形氣脈的路數,都能如脫胎換骨般地迥異!”
那日在法雲閣中的黑衣人,招數雖然穩壓安仁上人,但功力尚且不及江聞,若是平地對決,他有十成把握能夠將對方擒拿。
但今天再次交手,江聞隻覺得對方的功力已然異乎尋常,長江三疊浪般的濤濤內力觸及對方身體,竟然如拍擊在銅皮鐵骨之上再無絲毫反饋,就連對方是如何出手如何撤掌,這樣的細節都看不真切。
更神奇的是,江聞可以確定摩醯首羅天王體內沒有絲毫內力的痕跡,因為方才交手的瞬間,北冥真氣就已經如風卷殘雲般湧過對方的經脈穴道,卻沒能帶回來一丁點的收獲,牽引對方一絲的氣機。
種種獨特離奇的征兆隻能說明一件事,摩醯首羅天王並為修煉內力,甚至可能從未修煉過武功,他出手剛強捷悍所依仗的,是一種將內氣外體融為一爐、筋骨血脈鑄成精鋼的獨特法門,就像釋迦擲象功一樣渾然天成!
更不巧的是,這樣的橫練敵手正是江聞目前最為忌憚的,他身上的巔峰一成功力縱使想要取巧,也敵不過對方這般穩紮穩打,真動起手來勝負隻在五五之數。
江聞降龍十八掌再次使出,至剛至猛的掌力沿著任督二脈湧現於掌心,化為驚世駭俗的風雷咆哮擊中摩醯首羅天王手臂,所到之處就算是萬仞山岩也不可能完好無損。
但摩醯首羅天王麵色不變,雙臂反掌承接衝擊,隨後以肘為拳頂住了江聞的掌心,任憑寒山內力一波又一波地侵襲,卻好像近乎完美地溶解在了他的身上。兩人保持著交接的姿勢比拚著力道,降龍十八掌的剛猛第一次遇見敵手,見招拆招之下兩人交鋒越來越快,速度竟然還在江聞出手之上,轉瞬又是無功而返!
“好一個至剛至快!江某佩服!”
如江聞能夠藏拙守勢,摩醯首羅天王自然也能懂得隱藏實力,簡簡單單的兩招之後江聞就明白了,摩醯首羅天王對於武學的造詣並不弱於自己,甚至是到了臻於化境、信手拈來的程度,這樣的對手不論手段還是心智,都堪稱是前所未逢的存在。
“現在怎麼跟他娘的白門樓之後似的,人人都有不下呂布之勇?!”
江聞悻悻撤身返回,摩醯首羅天王隨後才不自然地放下手臂,輕輕搖動身軀,仿佛真正的給他造成困擾的不是江聞的種種手段,而是為了應對江聞而朝著華首岩抬起手臂,加重了他哪怕矗立著也要承受的泰山壓頂。
“閣下號稱動口不動手,可依我看,這手上的功夫可一點不弱。”
摩醯首羅天王微微一笑,臉上滿是傲然之色,仿佛這全天下,有人能夠被他誇獎已經是難得的榮譽了。
“刹那三世,過去未來,十世古今,不離當念。閣下如何能明白,我能清晰地回憶起當年佛陀在這雞足山金頂,華首岩前傳《大幻化網密續》的情形,當時的我作為佛陀弟子之一,也參與其中,安能有假?”
如果沒有這些特異之處,江聞隻會覺得妙寶法王是個天生的精神分裂,不知何時分裂出了一個名叫摩醯首羅天王傲慢自大的人格,可現在所見的一切都在強迫他接受一個現實,那就是摩醯首羅天王是個實實在在、真真切切存在的高手,就連他也不能小覷。
江聞站在原地雙目冷冽,以腳尖踢了一下樣貌慘不忍睹的安仁上人。
“大師,還想要裝死?已經試探到這個地步了,你也該知道點什麼了吧?”
華首岩前方生死不明的老和尚,此時才緩緩支撐起身體,虛弱無比地說道,“江施主未免也太瞧得起老和尚了,我剛才可是真的差點圓寂了。”
安仁上人艱難地盤坐於地,身上折斷的骨頭也還處於畸形的模樣,隻剩一口護住心脈的真氣吊著,艱難說道。
“此魔熟知淳熙年間‘拈花微笑’之典,又因《白古通記》將雞足山認作迦葉道場,顯然是生在南宋之後,而口音似是而非,不南不北,又合該在明之前,如此算來,應該是元代之生人。”
江聞轉頭看著安仁上人。
“大師,我讓你來分析,不是讓你來怪力亂神的。難不成你真覺得對方會是個借屍還魂的古人?又或者真就是他口中的摩醯首羅天王?”
安仁上人沒好氣地看著江聞。
“江施主,你方才既然故意用典,想要探知此魔身份,心中肯定有和我一樣的疑慮,何必出言調侃呢?”
江聞無奈地哈哈一笑,對於這些顛覆認知的東西隻能暫且接受。
麵前的摩醯首羅天王雖然智計過人、堅忍非常,但還是在江聞的連環計策之下暴露了一些信息,就如安仁上人所說,江聞其實是故意用一些不起眼的典故激怒並測試對方,最終目的是想要確認對方的身份。
有些事就像造假一樣,人們可以把古董偽造成過去的東西,卻不可能在十九世紀末造假出一部蘋果手機,這本就是遑論認知與實踐都無法跨越的鴻溝。如此一來不管摩醯首羅天王如何隱藏,言談舉止終究不能逃脫所處時代的影響。
可是新的問題來了,江聞如何才能承認麵前這是一個原本存在於元代的人,如今起死回生地站在自己麵前?
一直以來,江聞都是不承認是世上有鬼魂、死後有輪回,更不想去追求長生不老、壽與天齊,因為能夠死亡這件事情對於任何種族來說,都是生物的一項仁慈而正麵能力。
先不去矯情地說什麼永生者的孤獨與悲哀,在這個星球生物的基因異變,本質就是一種基因上的錯誤,依靠著試錯和自然的淘汰,將適應環境的生物種群保留下來,這就成了進化,準確的說,是演化。
而這種時候,死亡對種族來說就是一種必要,因為對於單代生物來說,是無法實現演化的,所以生物用繁衍後代的方式,來使新的基因更加適應新的環境變化。
生物的dna端粒如果可以完美複製本身,確實可以長生不死,但代價就是無法演化以及淪為生物鏈底層。
舉個例子,就像燈塔水母。在燈塔水母剛剛出現並變相實現永生的時代,還沒有如此多樣化的生物圈,那時還是前寒武紀和震旦紀交疊的時期,屬於菌藻類生物的時期,而以浮遊生物和小型魚類貝類為食物的燈塔水母,在當時的時代,是掠食者。可永生的代價是,演化停止,燈塔水母已經徹底淪為生物鏈底層。
基於這個理論,所謂不死的靈魂在邏輯上就不成立,也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靈魂是守舊的產物,當軀體已經淪為無用存在,老去的即是被淘汰的,隻要世上沒有任何基因是完美的,那麼永生就等於永遠殘缺的不完美,
多虧了紮實的邏輯思維,才讓江聞在認知與所見出現衝突時,隱約察覺到一切的問題。
一切似乎是發生在妙寶法王接觸到《華嚴大懺經錄》的那一刻,也就是他口中開啟“伏藏”的那一瞬間——又或者應該說,“妙寶法王”這個人物的誕生,就在冥冥之中、千絲萬縷地和“伏藏”有所關係,也是這個“伏藏”指引著他、驅動著他去做一切事情?
換個角度來說,這個“伏藏”是否能被認為,是一種剝離於外界“人格副本”?比如某些藏地的高僧喇嘛是否能夠運用某種儀式,剝離並創造出這樣的人格副本?
再或者,是將人格副本賜予大腦波段與其兼容的後人,並且後入為主地緩慢自我複製,直到徹底占領這個軀體?!
這樣的話,那就不是什麼靈魂入侵。
因為在精神與自我意誌,一齊被折磨到瘋狂消解之後,人體不過隻是一個容器,外部完全可以利用持續不斷的洗腦方式,將龐雜繁複的知識灌注、最後輸入完善嚴謹的模因進行自我複製演化,從意誌層麵製造出一個記憶、習慣、思維方式“完全相同”的人。
這樣的猜測,似乎比靈魂轉世更加有說服力。
江聞腦海中浮現出的諸多線索,似乎也同時指向這個猜測,比如為什麼傳聞中的啟伏藏,會發生在高燒或者劇烈精神刺激之後,又為什麼在小孩身上發生的概率要遠大於成人。
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某個比藏密更加古老的神秘教派,可能是秘密傳播於尼泊爾的婆羅門教或佛教,也可能是如陰影般在雪域高原誕生的苯教,他們在毀滅與新生的震撼麵前,選擇用各種灌頂、修法、儀軌的傳承交付給“伏藏師”刻錄並流傳,以這種竅訣完成單代生命無法全竟的事業,也讓某種知識從根本上不可能被消失毀滅!
而妙寶法王所接收到的那份“人格副本”,所留下的指令就是開啟《華嚴大懺經錄》中潛藏的知識,隨即徹底激活“摩醯首羅天王”的意誌,並且來到這座雞足山華首重岩,叩拜傳說中的迦葉尊者!
“妙寶法王啟伏藏之後,竟然會引出這樣的大魔佛敵,老僧縱使粉身碎骨也難辭其咎……”
安仁上人顯然在用不同的方式,但也和江聞一樣還原事情的經過,隻不過他所執著的更側重於當年黃沙漫天的見聞。
“傳聞《那若巴六成就法》在帝洛巴尊者創下時,除了當世流傳的方便道的拙火、幻身、光明下三法,解脫道的夢境、中陰、遷識上三法,相傳還有雙運、奪舍兩**門,實則應為《那若巴八成就法》!”
“隻是老僧沒想到,成就法真正的修法,卻是造就奪舍、雙運之體,上下三法齊修並蓄!也難怪妙寶法王一啟伏藏,便能將從未修煉過的解脫三法,運使得如臂使指!”
“奪舍”二字不用解釋,這個翻譯已經淺顯易懂地說明了一切,而“雙運”本是“兩種法合修”之義,這個名詞不是密宗的發明,在顯宗經論中也用得很廣泛,如悲智雙運、色身和法身雙運、止觀雙運、智慧方便雙運、見行雙運等等。
江聞立馬把安仁上人的話,用自己的方式翻譯理解了一下,就是那若六法的真正路徑,在於如何正確運用失傳的兩個法門。
比如先用“雙運”之法製造精神分裂,竊取身體的管理權限,讓左右腦同時修煉上下三法,本體卻毫不知情,隨後徹底奪舍原本的意識,將原主的中陰身驅逐出外,自己在圓滿次第即身成佛!
“安仁大師,這麼說來妙寶法王已經不存於世了,那麼眼前這人到底是什麼來頭?他為什麼靠著‘伏藏’,也要做出如此詭異的舉動?”
安仁上人深深歎了一口氣,看向江聞的眼神有些絕望。
“江施主,你先前想必也看出來了,這雞足山陰的天生魔國,皆因世間貪嗔癡三毒而成,非諸佛菩薩、聖人羅漢親至,則輕易不能化解,身處其中執念越深則法力無邊。眼下此魔橫跨數百年而來,自然無人能匹敵其執念深重,今日之事恐怕危矣!”
不遠處的摩醯首羅天王雙目微眯,似乎很享受這種被人畏懼忌憚的氣氛,聽完安仁上人所說話語,也隻是對他口口聲稱的“此魔”二字有些不滿。
“世間竟然已經過去數百年,滄海桑田果然如是……”
摩醯首羅天王背手而立看向遠方,帶著一絲世殊事異撲麵而來的蒼涼,那一刻的背影印入視網膜,江聞瞬間從難以置信,轉為開始相信眼前這人,就是一名橫跨數百年而來的佛門大敵。
“二位推斷絲毫不差,隻有一點出現了偏差。我確實通讀過《白古通記》,但當初也是我率先從書中,察覺了蛛絲馬跡,隨後在四海散布這雞足名山是天生佛國、迦葉道場的事情……”
唏噓感慨的語調遮擋不住睥睨一切的用意,摩醯首羅天王嘴裡說出的話語,已經在安仁上人腦海中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驚濤駭浪,他此時想將無數的線索拚湊在一起,卻換成他自己開始懷疑相信自己的判斷。
安仁上人的師父本無禪師,曾經向他展示過語焉不詳的傅添錫奏本,奏本的字裡行間全都指向一個晦澀不明、卻注定到來的佛門大劫。
洪武帝在早年曾經出家為僧,對於一切可能影射這段曆史的事情都諱莫如深,唯獨將傅添錫奏本深藏在了宮中,絲毫不避諱其中無數的“佛”、“僧”字眼,守夜的宮人也曾數次目睹洪武帝在深夜悄悄閱讀奏本,並且寫下無數批注,卻又在清晨時分,全部塗抹到不可辨認。
安仁上人此時很清楚,故意在天下間散布雞足山佛名的,確實是個元代之人,並且也是佛門之人,但這件事在前元貴族之中也不算是機密,仍舊有被冒認頂替的可能。
“難道……難道你就是……”
他拚了命地想要否定這個猜測,可如今猜測的前提,還要再加上對方將“伏藏”深埋在《華嚴大懺經錄》這件事情,範圍就逐漸縮小到了與錄經者——也就是西夏、元朝之交,賀蘭山雲岩慈恩寺,護法國師一行沙門慧覺法師,還有他的門徒們身上!
“難道你就是,驅使宋僧入山尋死的前元國師……”
安仁上人驚駭欲絕地指著摩醯首羅天王,雙手顫動到難以克製,即便牽扯傷口帶來劇痛也熟視無睹,聲音變調到讓江聞側目不已。
“……首羅王?!”
江聞被這一驚一乍的叫法迷惑了。前麵說摩醯首羅天王驅使宋僧尋死,毫無疑問指的是留下“不見真佛,不得解脫”詛咒的始作俑者,並且戕害無數僧人絕望癲狂而死的事情,但後麵這個補充讓江聞有些摸不著頭腦,隨即斜著眼看向摩醯首羅天王,不明所以地出言問到。
“哦?首羅王很出名嗎?”
江聞隻覺得名字有些熟悉,但內心仍舊沒有察覺異樣,隨口想說些諸如勝率一共是一百成的話他有五成、傳奇是時候落幕了之類的狠話,卻開始覺得首羅王這個名字相當耳熟,轉而小聲說道。
“大師,首羅王這個名字,我好像聽武夷山某個老道士也曾經說過……他功夫很厲害嗎?”
安仁上人一手抓住江聞的褲腿,緊張萬分地說道。
“何止厲害!首羅王乃出身西夏黨項遺族,拜師西夏一行慧覺法師。乃是前元第一高手,曾經一人血洗中原武林,使得江湖元氣大傷、百年間未能恢複,他的弟子便是江南釋教都僧統的楊璉真迦,同樣是個喪心病狂之人,曾經……”
江聞抬手製止住了安仁上人的繼續描述,麵色陰沉地說道。
“後麵的不用再說了,髡賊盜發皇陵竊理宗骨,製成人骨嘎巴拉碗,又害得義士恨終於福州城內,正所謂教不嚴師之惰,這個做師父的想來也不是什麼善類!”
江聞隱約還記得元化子曾經說過,他的祖師們在宋亡之後鎮守幔亭峰,正是被羅淳一和首羅王聯手所殺,致使整個隱世門派從此一蹶不振,想不到此人時隔數百年,會因緣際會地出現在自己麵前。
“大師,首羅王如此出名的人物,為何江湖上對他的消息流傳甚少,反而是您這樣的佛門中人了如指掌?”
安仁上人耐心地解釋道:“此魔向來自視甚高,自稱摩醯首羅天王。摩醯意為大,首羅意為自在,故而佛道而門及史書案牘記載時,避而稱之為首羅王。”
江聞點點頭,明白這是因為對方的自稱太過自戀了,擺明了想叫自己大自在天,就算是封他為國師的元朝,都不好意思用這麼僭越神佛的稱呼,索性就來個縮寫。
安仁上人繼續說道:“然而梵文音意太過晦澀,江湖中人又不解首羅二字,便取其自在逍遙之通意,附給了他一個中土更通俗易懂的名號……”
江聞摸著下巴猶豫了片刻,吐出腦海裡斟酌而出的名號,不經意聯想到了對方武學路數,腦子隨即陷入比安仁上人更加混沌和驚愕的狀態……
“難道是……逍遙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