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醯首羅天王此時的話堪稱石破天驚,依他所說妙寶法王是羅漢轉世、再造的修為,今日來到這裡就是為了應驗“非諸佛菩薩、羅漢聖人不能化解”的讖言,反而江聞與安仁二人,似乎才是阻撓一切的魔障。
安仁上人麵色晦暗地看著摩醯首羅天王,他心裡哪怕再不願意接受這個結論,也拿不出反駁對方的理由了,於是乎原本安定堅韌如磐石的身姿,逐漸因為傷痛不支而委頓起來,越來越像是一個尋常老者。
但江聞心中仍有顧慮,即便場麵令人絕望而迷茫,卻也並未因為摩醯首羅天王嘴上的一陣連消帶打,而輕易放鬆警惕。
“逍遙王,你口中如今所說的真相,都是建立在一切因你所出的前提,可前元距今已經數百年,我們怎麼證實現在的你,不是在信口開河?”
摩醯首羅天王怒目而視,咬緊牙關看向了隱據一旁的江聞,怒極反笑地大聲說道。
“至元二十四年,諸王薛徹都部雨土七晝夜,山陵暴漲,化鬼食人,沒死牛畜無算……”
“至元元年,真定、順天、河間、順德、大名、東平、濟南等郡大水,諸間奏報有鱗妖自海入寇,掠劫孺嬰……”
“至元元年四月,固安州張氏踐石得孕,三月生一男,四手四足,圓頭三耳,器口利齒附於腦後,詛人立死,具狀有司上之……”
“元貞二年三月,冠州怪蟲食牛四萬株。晉、冀、深、蠡等州及鄆城、延津二縣蠹蟲夜食人骨,寢其皮,晝匿土中,莫之能捕……”
“大德二年六月,撫州崇仁縣辛陂村綠星隕於地,邑人張椿以狀聞,是夜天全道山崩,有翁仲以飛石擊人,中者輒死……”
“大德八年五月,杭州城火,燔四百家,起屍徘蕩於西湖諸山,誤犯而死之行人數月不絕……”
“至大元年七月,太史院色目院史奏報,有流星起勾陳,化為申金白氣,員如車輪,至貫索始滅,妖氛不詳,應兆於雲南,上因命帝師入滇……”
江聞聽著摩醯首羅天王所說,口中如江水滔滔般講述著冠以元代年號的怪事,有些似乎能與《元史·五行誌》中所記載的事情相吻合,可細細聽去又變得麵目全非,每一句背後所隱含的恐怖訊息,在《元史·五行誌》中全都語焉不詳,似乎皆是由來曆不明的屍山血海累積而成,令人發寒。
但不知為何,江聞似乎從這些撲麵而來的畫麵裡,窺見到一個屹立身影,橫跨在隻言片語的恐怖之間。
摩醯首羅天王以數語震服住了江聞,終於說到了江聞已經隱約猜到,卻又始終不能相信的事實。
“你縱使不是值符九星,恐怕也該明白這些事背後的含義,若我不是竭力奔走鎮服妖異,又何須苦心收集那幅貽害萬年的《天下山河兩戒圖》,更將其儘數圖繪在華嚴經錄的背後!”
摩醯首羅天王矜傲自負的表情仍舊不變,眼神中卻多了一絲冷酷而嘲諷的嗤笑,頭頂散解開的黑寶冠,早已化成黑袍披拂在身,江聞忽然明白了對方神似的不該是鷹隼,而恍然是一隻烏鴉。
那一瞬間江聞忽然想起,慈烏與寒鴉具是一體,哪怕曾經被視作“神鳥”的烏鴉,最終淪為不祥之兆,但烏鴉從不為自己辯解——世事向來如此,明明為什麼他隻是提醒了災難的來臨,人們卻說他帶來了不幸。
“你素來多行偽詐,武功卓絕卻難篤行,對我的敵意不過於爭名逐利。施主,與其攔在這裡,不如窮儘一輩子去想想,這個世上又有什麼東西,是你真的關心的呢?”
江聞緊盯著摩醯首羅天王的雙眼,皺眉不語,隻覺得對方的言語之中極儘蠱惑挑撥之意,玄妙之處不在《九陰真經》中的移魂**之下,但耳邊已經開始有金戈鐵馬之音錚然響起。
【天知道我到底是在乎,還是裝作不在乎,又或者單單是在裝作還有在乎的東西……】
此時的摩醯首羅天王,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了兩人的身前,距離華首岩石門隻剩下不到三步之遙,可是兩人與其之間的目光中,已經不知不覺從警惕仇恨,轉而摻雜入了猶疑與思量,再無先前劍拔弩張之意。
摩醯首羅天王猶如勝者般注視著兩人,雙手合十卻滿是倨傲,眼神左右交替地看著兩側,再次緩緩開口。
“世人愚昧,而以漢人尤為甚之。今日不論你們阻攔與否,身後這扇石門也唯有我能踏入。為了應對佛門大劫,我已謀定百年,才等來這場五百年一遇的華首晴雷。萬般早已於冥冥之中注定,二位何必徒效黔驢?”
似乎是為了驗證摩醯首羅天王的說辭,就在摩醯首羅天王緩緩上前一步,距離華首重門不到一尺的遠近時,天空中驀地傳來了隱隱雷聲!
隻見華首岩中間那一道垂直下裂、把石壁分開兩扇的石縫,此時似乎因為先前的地震而擴大,更加神似崖壁上鑲嵌著的一道大石門。
此等高崖之上自然有雲霧飄繞,紫氣蒸騰,蒼藤古樹,纓絡萬千,可此時的注意力全都被黑煙白霧之中巨物隱伏所吸引。
江聞與安仁仰觀峭壁危崖直摩蒼穹,猿猱難攀,搖搖欲墜;俯瞰幽穀深澗,雲霧縹緲,深不見底,若置九霄。突兀間覺得高天之上,仿佛有巨靈神將崢嶸而過,又似是玄黃雙龍廝殺其間,天際場麵甚至比先前的金頂佛光還要奪人心魄。
“當年我初踏入中原之時,便因仰慕中原的佛學武道之鼎盛,決心與當時天下聞名的兩位絕頂高手切磋武功,一位是天寧寺虛照聖僧,另一位是湛廬山易雲莊主。”
“隻可惜自古盛名之下,難符其實。天寧寺虛照聖僧雖然修為精深,門徒遍地,卻隻知明哲保身、左右逢源,不過是塚中枯骨,我便先以佛理駁倒聖僧,隨後廢其渾身經脈。”
“而湛廬山易雲莊主縱然劍法獨步天下,掌中八劍運使如臂使指,此次前來卻隻為了保全家門顏麵,分心不純、追名逐利,徒作困獸之鬥,我便以至剛至快破劍,斷其雙腿骨骼。”
“後來馬踏中原,我才知道漢人狡詐,法不合道,徒以多聞強識,自稱經世濟倫,又如中原武學,不免於疾病死亡,猶求壽考屍解,隻為迷惑世人,致使多少人蹉跎一世。再看你們二個,一樣活在虛偽之中。”
“一個強撐老邁之軀,愚不可及,貪生戀活猶不肯去,一個枉費造化武功,巧舌如簧,隻做偽詐行屍走肉。中原所謂俠客豪傑,在我看來不過聖僧、易雲之流,螳臂當車真真可笑!”
在摩醯首羅天王的追憶敘述之中,天空之中雷聲愈強,萬籟聲響回蕩在空穀間,直至有一道淩厲至極、粗憾無比的列缺霹靂從天而降,霎那間擊中了巍然不動的華首重岩,也不知是鑽到獨峰縫隙之間,還是滲入了沉沉地麵,一切又在一時間萬籟俱寂,隻剩耳膜中仍舊排山倒海的聲浪。
江聞與安仁二人,仍舊擋在華首岩最後一寸關卡麵前,凝神靜氣地注視著摩醯首羅天王,沒有被外界所乾擾,就像是摩醯首羅天王前進路上的兩塊攔路頑石,還想守護住中土佛學與武學最後的尊嚴。
但此時,列缺霹靂響徹過的雲霄,那廣袤無垠的天空,隻見層層疊疊的灰霧雲團,仿若被拳頭鑿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又好似天空突然張開了大口,竟然是訇然中開,顯化出一處奪天地之造化的雨幡洞雲。
而無數絲縷條紋狀的雨霧,化成至白至純的懸垂白練,從天空中隨雲飄蕩,形似旗幡,宛如天女舞袖,不偏不倚地正好籠罩在華首重門之上。
而下一秒,濃烈的黑氣從華首重門之中湧起,徑直包裹住了摩醯首羅天王的身軀,隨著他推掌的動作生出,江聞與安仁完全來不及身手阻攔,就見摩醯首羅天王徹底消失在了這扇似是而非的石門麵前。
江聞瞠目結舌,完全沒想到摩醯首羅天王會這樣憑空消失不見,他壓下心頭的挫敗,轉過頭問安仁上人。
“大師,逍遙王怎麼就這麼不見了?”
江聞原地走了兩步,又轉過頭來改變了自己問話的說辭,“不對不對,難道這扇石門的後麵,真有迦葉尊者入定?這不是天方夜譚嘛?!”
安仁上人注視著江聞,他眼中沒有像江聞那樣的驚奇萬分,隻剩下禍福難料的隱隱擔憂,不知道放任摩醯首羅天王此時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對是錯。
“江施主,你若是想問迦葉尊者之所在,又何須拘泥於靈鷲抑或雞足?就像釋迦牟尼佛**的千年之後,天台宗的智者大師在天台山華頂讀《法華經》時,他也能聽到看到釋迦佛**,靈山聖會儼然未散。”
“還有,你要知道《華嚴經》是釋迦牟尼佛成道後二十一天時,為文殊、普賢等四十一位法身大士解釋無儘法界時所宣講的,藉諸菩薩顯示佛陀的因行果德如雜華莊嚴,廣大圓滿、無儘無礙妙旨的要典。”
“但在這部經書中,已經連舍利弗尊者、目犍連尊者都出來呢?那時佛陀都還沒有收他們做弟子,舍利弗尊者、目犍連尊者怎麼都出來了呢?”
“這是因為《華嚴經》中的世界,並非當今所見世界,而是毗盧遮那如來的‘華藏世界’,猶如無數的蓮花構成,重重疊疊,佛國無儘、刹海無儘。三鏡相照之一時,便是過去、現在、未來的刹那三世,如此掩映三世又各有三世,如過去過去世、過去現在世、過去未來世,遂為十念無儘華藏世界。”
“十世古今都隻在一念,因此迦葉尊者亦然可在雞足山、可在靈鷲山,施主又何必執著於一處因地呢?”
江聞皺眉聽著安仁老僧的敘述,似懂非懂間眼神逐漸堅毅。
“大師,若是放任逍遙王進入其中,我仍然覺得不妥,我們應該要跟他一同進入才行。”
這句話已經不是征詢或研討,江聞話語裡依然是斬釘截鐵的用意,可安仁輕輕歎道:“江施主,那首羅王武功奇高,就算你我二人聯手也無法與之為敵,一旦動手徒勞犧牲性命,進去又能有何用處?”
江聞微微皺眉,變戲法般地從身上解下一柄古劍,劍身幽幽湛湛猶如潭水,龍光冷色直穿眉睫。
“加上這柄湛盧劍,夠不夠?”
安仁神色一愣,繼續說道。
“江施主,首羅王乃是借用妙寶法王頓悟圓融三世之身,兼具阿羅漢修為才能入內,若是我們二人闡提、凡夫之軀,恐怕連門檻都摸不著。”
江聞神色堅定地,再次從懷裡掏出一顆貌不驚人的黯淡珠子,一股怪異的光線瞬間折射跳躍在兩人之間,手持珠子的江聞也變得影影綽綽、似鬼非鬼了起來。
“再加上這顆摩尼寶珠,夠不夠?”
安仁驚異之色溢於言表,卻還是搖了搖頭。
“江施主,就算你也有照見三世的手段,但你沒有半點佛學修為,眼下這道大門恐怕也是無法通行。”
江聞嗬嗬一笑。
“那再加上我這條命,夠不夠?!”
安仁雙手合十,默念佛號,良久才說道。
“江施主,看你如今似乎怒火中燒,老僧不解你為何如此憤懣?莫非因為首羅王方才的過激言語,又或者輕覷了中原英雄?”
江聞一手握珠,一手執劍,還在無所謂地笑著。
“算他眼光毒辣我不過是騙人騙己的一具行屍走肉。但你要知道氧氣與五倍的氮氣混合在一起,才能成為大氣。同樣的道理,當呼吸著被謊言稀釋的鳳毛麟角的真實,人類才能夠維持著健康的身心。”
可下一秒,江聞突然變得嚴肅了起來,安仁甚至能從他的瞳孔裡瞥見到衝天火光。
“他侮辱我可以,但他恐怕根本不知道,他剛才說了什麼!”
聽到江聞這個理由,安仁卻像是放下了一樁心事般,咧開牙齒不全的咧嘴笑道。
“施主,其實老僧心裡,也很生氣……”
可隨後安仁上人又收斂起了笑容,對著江聞鄭重說道。
“江施主,我必須再提醒你一次,這雞足山陰乃是天生魔國,皆因世間貪嗔癡三毒而成,非諸佛菩薩、聖人羅漢親至,則輕易不能化解,越是身處其中執念越深則法力無邊。”
“為了鎮壓魔國,先師曾提及這塊華首岩後,是迦葉尊者以無上甚深禪定化成的小千世界,其中同樣困有無數魔念縱橫,不到八定禪法儘頭、證得阿羅漢果位之人,稍不留神就會迷失其中再無退路。”
“眼下首羅王橫跨數百年而來,自然執念深重,但施主終究是**凡胎,老僧此番便送你進門去,千萬要小心行事!”
江聞驚訝地看著安仁上人,似乎沒有想到這個老和尚,會在關鍵時刻補齊最重要的一環。
可問題是,想達到這阿羅漢果位,如果按照摩醯首羅天王所說,安仁明明自己都是焦芽敗種無法寸進了,如何還能讓江聞在一夕之間,就擁有成為羅漢的資質?
“阿彌陀佛,當年麗江的木增天王慕名到雞足山來,曾向師尊提及他的祖上,曾逢過五百年一次的華首門開。隻可惜身為**凡胎不得寸進,終身引以為憾,木家先祖最後苦心竭慮,終於悟出入門之法,並把此法秘藏在麗江文峰寺密乘喜祗林的石壁之中。”
安仁上人站起身來,緩緩走著,輕輕搖晃腦袋,仿佛在試著追尋早就因時光而斑駁的記憶。
“師尊後來和我說,麼些族法師悟出的這個法門,在我們佛門中早已有之。江施主,你前去站在石岩麵前,待老衲為你念頌法門,切記切記,不許回頭……”
江聞按著安仁的說法,猶如方才摩醯首羅天王般麵壁站著,就聽見安仁老和尚的腳步越來越遠,低沉老邁的聲音伴隨著經頌聲飄蕩在四周。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江聞仰頭看著天空中,晴雷劈出的雨幡雲洞逐漸消弭,心中不免擔憂老和尚所說的辦法是否有效,可當他聽清安仁所頌出的半偈時,才忽然察覺到不對——但此時老和尚的下半偈,已經幽然念完。
“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江聞猛地想要警覺,這分明是佛祖所留,直指斷生死、證涅槃的舍身偈,轉頭發現孑孑獨行的安仁老和尚,果然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
老僧的身體微微前傾,雙掌合於胸前,安然如睡般地,緩緩倒向了萬仞懸崖,似乎想要輕臥在白雲之間,隻見身形越來越低,直至徹底消失在了崖下!
隨著列缺霹靂,於廣袤無垠的天空響徹雲霄,石縫中湧出黑霧,石門則再度訇開,江聞終於明白老和尚這是發下了跳崖尋死的“舍身大願”,以一時之光明遍照八十億恒河沙世界,再以無上神通力願而舍身,隻為助江聞重開片刻的華首重門!(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