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那天,阮仁燧終於見到了他小姨母。
夏侯小妹這會兒才十一歲,已經顯露出美人坯子的資質來了,身體抽條也很明顯,阮仁燧記得,雖然是姐妹,可小姨母成年之後明顯比他阿娘要高很多。
夏侯家的人都挺高挺結實的,這一點他也遺傳了。
夏侯夫人從前還發愁小女兒身高,一直嘟囔說彆長了彆長了,再長就要比陳家郎君還高了。
現在回想,那其實是好事。
起碼婚姻裡沒被丈夫欺負……
夏侯小妹是帶著八卦進宮的,大概是在心裡邊憋了許久,興衝衝進門,第一句話就是:“阿娘,姐姐,你們一定猜不到新科進士裡出了個什麼奇葩!”
夏侯夫人與德妃麵麵相覷。
阮仁燧也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
崇政殿。
“真是斯文掃地啊,陛下!”
時任門下省侍中丁玄度幾乎是怒發衝冠地把一份花花綠綠的小報拍到了聖上麵前,同時憤聲呼籲:“陛下應該奪了這賊子的功名,以儆效尤!如若不然,豈不是令所有今科進士與他一道蒙羞嗎?!”
聖上不明所以,卻還是先勸了一句:“丁相公,你先冷靜一下,彆動這麼大的氣,年輕人金榜題名,張揚一些也是有的……”
說著,他撿起了方才丁玄度拍下來的那張小報,打眼一瞧,繼而眉毛狠狠一震,瞠目結舌!
小報上跳躍著一個聳人聽聞的碩大標題。
新科進士,誠招富婆!!!
下邊是具體的內容。
十九歲新科進士,處男,容貌端正,父母雙無,無宗族親眷,無不良嗜好,誠招富婆。
男方提包入贅,可改名跟妻姓,可去京兆府公證婚約,不要求有兒女。
要求女方個人家產至少五十萬兩,年齡在十七歲到三十八歲之間,一次性支付男方彩禮五萬兩,且願意資助男方進行奢侈生活。
有意者請往聯係……
聖上:“……”
丁玄度像隻上緊了發條的青蛙一樣緊盯著他:“陛下,這隻怕不隻是‘張揚一些’的程度了吧?!”
聖上:“……”
……
彆說是聖上,就連德妃這麼個抽象人聽夏侯小妹說完,都原地驚住了。
“這是誰啊,是不是瘋了?!”
她瞠目結舌:“不要臉了嗎?!”
再轉頭一看嘉貞娘子起初麵露訝異,這會兒卻已經麵露笑意,不由得道:“嘉貞姐姐,陛下會革除他的功名嗎?”
阮仁燧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這也太沒下限了吧……
話說這是誰啊?
這麼鼎鼎大名的人物,如果真是還在神都的話,我沒道理不知道啊?
他真想問問小姨母這個人的名姓。
那邊夏侯夫人的腦回路倒是跟他一樣,震驚不已地問小女兒:“此人姓甚名誰?”
夏侯小妹就告訴她們:“姓吳,叫什麼名字我給忘了……”
阮仁燧在腦子裡過了一圈兒,心想:我上輩子怎麼沒聽說過這個姓吳的?
難道是阿耶把他的功名給革了?
夏侯家母女三人並一個外孫都叫這八卦驚得目瞪口呆.
嘉貞娘子過了起初的訝異勁兒之後,反倒自若起來:“聖上為什麼要革除吳進士的功名?”
她說:“本朝也沒有哪一條律例規定,新科進士不能去做贅婿啊。他出賣的是他自己,這東西願者上鉤,既不違背律法,也沒有傷害彆人不是?”
德妃下意識道:“可他這也太……”
轉而不知道想到什麼,她中途停住了,又問起另一件事來:“嘉貞姐姐,你覺得他能找到買主嗎?”
“這……能吧?”
嘉貞娘子的語氣也有點不確定了,略微頓了頓,才思忖著說:“吳進士的賣點,在於他是新科進士,而新科進士雖不算是鳳毛麟角,但也可以說是有數的俊彥了,且他又還很年輕。”
多少新科進士都超過三十歲了,還被捉婿呢!
一個十九歲的新科進士,容貌端正,願意放棄自己的姓氏嫁人,還沒有父母家族的牽絆,婚嫁市場上含金量還是很高的。
“勳貴是不會要這種女婿的,在他們眼裡,進士並不算是很珍惜的東西,官員八成也不會要,因為吳進士身上的爭議太大了,且官宦門第家的小娘子也很難有超過五十萬兩的身家……”
嘉貞娘子說到此處,柳葉似的細眉不由得往上一挑,豁然開朗:“吳進士心裡門清兒呢,他就沒打算贅進顯貴人家裡去。”
德妃下意識道:“那他想嫁去什麼人家?”
嘉貞娘子不假思索道:“豪商啊!”
也隻有豪商,既能掏得出令吳進士滿意的錢財,也稀罕這新科進士的成色。
阮仁燧聽到這裡,忽然間福至心靈!
他知道吳進士是誰了……
嘉貞娘子剖析得對極了。
上一世,他阿耶沒有革除吳進士的功名。
且最要緊的是,到最後這家夥還真是吃上軟飯了……
……
對於內庭來說,吳進士試圖廣撒網傍大款的事兒隻是一個樂子,耳邊聽過,議論幾句也就算了。
可在前朝,這事兒卻惹起了很大的風波。
吳進士被同榜的進士們抵製了,官宦集團對他也頗有微詞,先前將那張小報拍到聖上麵前的是門下省侍中丁玄度,是政事堂六位宰相之一。
吳進士還沒有入仕,就成了宰相的眼中釘,對他來說,這決計不算是一件好事。
也就在這時候,卓大家組局,在自家湊了一場研討會,討論的就是近來甚囂塵上的吳進士傍大款,朝廷是否應該革除他的功名一事。
參加的有卓大家的學生和故交,也有聞名神都的貴婦人,乃至於不同學派的中青代人物。
太後娘娘和朱皇後聽說之後很感興趣,也專程派了人去旁聽。
德妃覺得這事兒太離奇了。
她都很奇怪太後娘娘和朱皇後為什麼會對這場議論感興趣:“這有什麼好說的?我看,那個吳進士隻是在嘩眾取寵罷了。”
嘉貞娘子的神色卻有些凝重,回神之後,她輕輕告訴德妃:“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不是真的對這樁軼事感興趣,而是因為……”
說到這裡,她微妙地停頓了一下。
德妃不解道:“因為什麼?”
嘉貞娘子壓低聲音,悄聲道:“是對於女人所能掌控的權力感興趣。”
德妃麵露茫然:“啊?”
這兩件事,挨得著嗎?
嘉貞娘子耐心地跟她解釋:“吳進士想嫁個有錢人,這有什麼錯呢?他又沒有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真正猛烈抨擊他的,多半都是男人。”
“因為不能接受男人也是可以賣身的,且還賣得那麼乾淨,那麼明碼標價。”
“祖宗的姓氏可以改,一家之主的尊嚴也可以拱手相讓,甚至於連兒女都隨緣,不求後代祭祀……”
嘉貞娘子的目光平和卻有力:“婚嫁從來都是買賣,隻有男人買女人的道理,女人怎麼能買男人,這豈不是亂了他們的規矩?”
“雖然也有貴女娶夫,但是她們都妝點得很矜雅,給足了男人顏麵,現在吳進士居然自降身份,主動把自己賣個精光,真是斯文掃地!”
她臉上顯露出嘲弄的神色來:“對那些男人來說,吳進士是叛徒,而叛徒就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讓人知道做叛徒可以不受懲處,反而得到好處,那以後做叛徒的不是會越來越多?”
長此以往,男人的地位豈不是就要跟女人一樣了?
這日子可就沒法兒過了!
德妃聽得似懂非懂:“所以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讓女官去旁聽……”
“這是千秋宮和中宮在對外彰顯自己的態度。”
嘉貞娘子說:“事實上,卓大家主動發起這樣一場討論,本身就隱隱地存了聲援這種行徑的意思了。”
太後娘娘作為天後攝政時候有兩架馬車,首相唐紅在朝,卓大家在野,以後者在士林當中的身份,願意出聲去討論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傾向了。
她不是聲援在吳進士這個人,隻是聲援男人也可以通過婚姻賣身於女人這件事。
怎麼,女人可以賣,你們男人不可以?
德妃聽明白了,繼而唏噓感慨起來:“嘉貞姐姐,你們都好聰明啊,我就想不了那麼多!”
阮仁燧心有戚戚地附和:我也是!
因為嘉貞娘子的剖析,德妃對於此事的最終結果來了興趣,她是個傻大膽,直接越過一切繁瑣的過程,去問裁決判官了。
聖上前腳到了,才剛坐下,就被自己的愛妃拉住了。
扭頭一看,德妃眼睛裡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問他:“陛下會革掉吳進士的功名嗎?”
聖上被她給逗笑了:“你怎麼會對這事兒感興趣?”
德妃才不會出賣嘉貞娘子——聖上他也是男人啊,男人肯定不會樂見女人背地裡說他們壞話的!
她說:“我好奇啊!”
又晃動著聖上的手臂催問:“說說嘛,說說嘛!”
阮仁燧躺在旁邊,老神在在地想:哈哈,我知道答案!
這就是做先知的感覺嗎?
聖上見德妃真的好奇,也沒有賣關子,笑著將兒子抱起,同時說:“他又沒有違背法紀,為什麼要革除他的功名呢?”
卓大家雖然並沒有正式地出仕過,但仍舊可以被稱為政客。
天後攝政時,她一日之內撰文數篇,替天後反駁士林當中的非議,提供女主臨朝的法理支持,現下再去處置此事,豈不是殺雞牛刀?
卓大家從頭到尾都沒有提過男女,她始終咬住了一個字,那就是“法”!
吳進士沒有違背本朝的法令,那就不能革除他的功名!
你丁玄度看不上吳進士賣身,就先去把朝中那幾位法家宿老掰倒,再讓中書省和大理寺重修律令,添上一條進士不得做贅婿的律令去!
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朝廷的事情,就到朝廷當中去解決。
從前太後的侍從女官、如今的禦史台侍禦史王元珍則撰文一篇發在了邸報配套的朝廷報紙上。
大概就是說某些官員喜歡越級彙報,這是不好的風氣,長此以往,恐怕會壞了朝廷綱紀,巴拉巴拉,說到最後忽然間神來一筆,上位者自上而下、越級去過問下位之事,恐也有微妙之處。
再沒說彆的,但幽微之處,實在惹人遐思。
堂堂政事堂的宰相,用物議去狙擊一個末學後進,是誰先失了身份?
聖上眼見著丁玄度幾日之間鼓起來一嘴水泡,被人看見,又強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
聖上:“……”
……
依照嘉貞娘子與聖上的約定,皇長子滿月之後的第二天,她正式同德妃辭彆,預備著回尚儀局那邊去了。
臨行之前,倒是很鄭重地給她舉薦了一位女官來接替自己:“易娘子人雖年輕,性情卻是老成持重,我走之後,娘娘可以倚重她。”
德妃臉上顯露出一點訝異的神色來。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嘉貞娘子:“你居然要走?”
後者難免覺得奇怪:“這不是先前就說好了的事情嗎?”
德妃抱著兒子,稍顯鬱卒地悶了一會兒,才說:“按理說,你不應該被我的真摯和這段時間以來的相處打動,選擇留下來輔佐我嗎,嘉貞姐姐?”
嘉貞娘子:“……”
阮仁燧:“……”
嘉貞娘子板著臉道:“娘娘,你當前的首要任務,是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都丟掉!”
德妃:“……”
德妃跟個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眉耷眼地說了聲:“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