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出整整一千枚杜卡特,戈爾德把本票放在金匠屍體上,並在上麵壓了五十枚金幣——這是應該繳納的保管費。
然後,他衝著金匠的屍體啐了一口。
“走吧。”溫特斯扶著戈爾德離開。
“我若是還在做刀口舔血的行當,被打被殺我絕無怨言。”曾經的海盜頭子難過又悲愴:“為什麼……為什麼啊……”
溫特斯沒法回答,他扶著戈爾德一直走到屋外。
因為噪音的問題,工坊都是獨棟房屋,遠離其他住宅。
溫特斯和夏爾的動作很快,尚且無人發覺金匠工坊內的仇殺,巡夜人也還沒過來。
溫特斯扶著戈爾德騎上馬鞍,輕聲告訴戈爾德:“阿爾帕德炸塌了西南角城牆,夏爾會帶你從那裡出城。”
“那你呢?大人。”戈爾德意識到溫特斯不會跟他一起走。
“我?”黑暗中的溫特斯似乎在笑:“我還有事情要做。”
戈爾德緊緊抓著溫特斯的手,拚命搖頭。
“天亮我若是還沒去找你們,就不用等我了,帶著戈爾德回海藍。”溫特斯對夏爾說。
夏爾抹了一下眼淚,重重地點頭,打馬帶著戈爾德走遠了。
溫特斯望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下。
他把手杖插進鞍袋,把軍刀掛在腰畔,又從鞍袋裡取出那一百六十四根木錐。
然後他上馬,朝著城北走著。
深夜的諸王堡街道上,他孤獨地走著。
越往城北走,遇到夜巡隊就越頻繁。
諸王堡實施宵禁,市民入夜一律不得上街,但是軍人不在限製之列。
溫特斯穿著軍官製服,一路暢通無阻。夜巡隊隻是抬手敬禮,沒有盤問阻攔他。
他一直走到一座漂亮的二層石質建築的大門外。
這座二層石樓是帕拉圖陸軍軍事委員會的辦公場所,也就是過去的陸軍總部。
溫特斯在大門外不急不忙地拴馬。
衛兵好奇地看著這位軍官,不明白為什麼對方不把戰馬送到院內的馬廄。
將戰馬好好地拴牢,溫特斯提起軍刀,拖著傷腿徑直走向正門。
他的腿傷沒有完全好,步伐有點跛,但是他走得很堅定。
“長官,請您出示您的身份證明。”衛兵走上前來,詢問這位穿著一套舊製服的陌生軍官。
溫特斯抬起手。
伴隨著一連串的爆裂聲,鮮血從衛兵的頭盔裡湧出,衛兵軟軟地栽倒。
其他三名衛兵被嚇得呆住,他們根本不知道對方做了什麼,也不知道對方要乾什麼。
隻見對方一抬手,對方麵前的人便暴斃。
溫特斯繼續走向石樓,看著剩下三名衛兵:“彆找死。”
先是一點火星,緊接著是幾寸火苗,烈火在冰冷的爐膛升騰而起,熾熱的憤怒正在他的胸膛熊熊燃燒。
他等待這一刻已經等得太久。
一名衛兵從驚恐中恢複知覺,伸手要去敲鐘。他的手還沒碰到鐘繩,他就已經被一刀斃命。
“彆!找!死!”
剩下兩名衛兵的意誌被徹底擊潰,不久之前他們還隻是民兵而已。兩人連滾帶爬地後退,跌跌撞撞逃向大門外。
但是大門的動靜還是驚動了其他人,衣衫不整的衛兵從值班房間湧出,他們吃驚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敵襲!”有人如夢初醒般大喊。
衛兵們陷入混亂,有人轉身回屋去拿武器,有人出來時就帶著刀劍。
還有人仗著人多勢眾,想要直接拿下這孤身一人的襲擊者。
“我隻要塞克勒!”溫特斯拔刀殺入人群:“擋我者死!!!”
就陸軍總部二樓辦公室,塞克勒準將——不,現在已經是塞克勒少將兼大軍團長——也察覺到外麵的異樣。
攻城戰那段時間,塞克勒吃住都在軍營。叛軍敗走之後,塞克勒便把家搬到舊陸軍總部。
他就住在這裡,住在帕拉圖第二共和國陸軍的心臟裡。
他聽到外麵有異響,便打開窗戶。
炸雷般咆哮聲從黑暗中傳向四麵八方,如同一頭暴怒的野獸正在噬人:
“塞克勒!”
“你以為!”
“這件事!”
“會就這樣結束嗎!”
“我隻要塞克勒!擋我者死!!!”
塞克勒少將微微一愣,當他想起這個聲音屬於誰時,不禁搖頭苦笑:“維內塔人……”
塞克勒下床,點起燈,整理儀容,一絲不苟地穿上他的軍服。
他輕輕撫過自己的軍服,想要把上麵的每一絲褶皺撫平。但是無論他如何努力,總有幾絲褶皺倔強地留在那裡。
塞克勒放棄了努力,他端坐在椅子上,靜靜等待對方的到來。
喊殺聲和兵器碰撞聲越來越近,先是一樓正門,然後是樓梯,然後是走廊。
最終,塞克勒的房門被重重踢開,一個血人一樣的維內塔人提著一柄卷刃軍刀走入房間。
他的軍服上滿是血跡,不知是他的,還是彆人的。深紅色的液體從他的軍刀上滴答滴答往下落,從屋外一路留下一條血線。
溫特斯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你來了。”塞克勒伸手示意:“請坐吧。”
溫特斯扔掉卷刃的武器,大馬金刀坐在塞克勒麵前。
憑借微弱的燭光,兩人對視著。
“這是米哈利,不到二十歲,榴彈落在我身邊,他用身體把榴彈壓住。我活了,他死了……”溫特斯拿出一枚木錐,放在塞克勒麵前。
他又拿出一枚木錐:“這是陶馬什,聖克鎮人,被一柄鐵錘砸碎了頭骨。他沒有立刻死,是痛苦地掙紮了十幾分鐘才死。”
溫特斯的背囊裡,一共有一百六十四枚木錐,那是他的一百六十四名戰士。
他們信任他、跟隨他、保護他,他們一路奮勇作戰,把生命留在大荒原的無名角落,最終被拋棄在冥河西岸。
“你不在乎他們。”溫特斯的聲音聽不出來悲傷或憤怒,他仿佛在從無關者的角度做出論斷:“你不在乎他們。”
塞克勒歎了口氣:“如果再有一次,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策,因為……”
“不必多說。”溫特斯打斷塞克勒的話,語出驚人:“我能理解你。”
塞克勒的眉毛輕輕挑起。
“如果我是你,我會不會做出同樣的決策?我也不知道。”溫特斯冷靜地自我質問:“誰知道呢?”
塞克勒苦笑著搖頭,眼中有了一絲亮光:“這個國家……”
下一秒,他的頭顱猛然被一股無形巨力扯碎,紅的、白的甩到房間的牆上、天花板上。
“我理解你。”溫特斯鬆開拳頭,對著塞克勒的頭顱曾經存在過的位置:“但我仍然很憤怒。”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嗎?
溫特斯生出一絲不真實感。
他懷著最決絕的仇恨削出一百六十四根木錐,他原本要用這些木錐將仇人釘死,但是他最終還是給了塞克勒一個痛快。
就這樣結束了嗎?
從被拋棄在冥河西岸那一刻,從他笑著哭著罵出“操他媽的”那一刻,從他恢複意識那一刻,他就在渴望著複仇。
這種情感將他額兒倫身旁帶走,將他從赫德荒原帶走,將他一路帶到諸王堡。
殺了塞克勒又如何?死者不能複生——這個道理他很清楚,但是他沒有原諒的選項。
“就這樣結束了吧。”他想。
他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大仇得報的痛快感,隻有些許平靜和無儘的疲倦。
溫特斯突然有了一種迷茫:我要乾什麼?我要去哪?我還能去哪裡?
回家!
我還有家可以回!
家裡有人在等著我!
冰冷的胸膛裡再次燃起希望,溫特斯跌跌撞撞朝著門外走去。
他還可以回家,他要回家。
遠處傳來人聲喧嘩和戰馬嘶鳴,看來是有人發現舊陸軍總部的異樣,派來了援兵。
但是沒關係,溫特斯·蒙塔涅想要回家,沒有人能攔得住他。
……
黑夜逐漸退散,天空一點點變為深藍色。
諸王堡城外,西南方向一公裡處。
夏爾站在一塊大石上眺望出城道路,焦急地等待著。
天色越來越亮,夏爾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等待:“我要去找我哥。”
“我陪你去。”戈爾德虛弱地說。
“你都快死了,你怎麼去?你留在這裡。”夏爾踩蹬上鞍:“我若是也回不來,你就去狼鎮,養好傷再回維內塔。”
戈爾德也要上馬:“我運氣好,我陪你去,沒關係。”
“不用了。”夏爾的淚水奪眶而出:“我哥回來了。”
一名騎手背對著朝陽,朝著夏爾和戈爾德馳來。
夏爾叫喊著,跳起來使勁揮手。
連戈爾德也偷偷抹了兩把眼淚。
直到溫特斯來到近處,夏爾才看清溫特斯身上的血跡和外傷。
“哥,你怎麼了?”夏爾扶著溫特斯下馬,聲音裡帶著哭腔:“怎麼還有槍傷?”
“沒辦法。”自冥河之畔血戰至今,溫特斯第一次展露笑顏,他微笑著說:“誰叫偏斜術不防後背嘛。流彈,皮肉傷。”
“你坐著彆動,我給你處理傷口。”夏爾抽噎著從馬鞍袋裡翻出針線包。
“咱們回家吧。”
“好。”
“不過。”溫特斯痛得倒吸涼氣:“得先去狼鎮看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