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納瓦雷女士音色柔媚、姿態溫婉,但是話語卻毫不留情。
安娜不動聲色地打了妹妹一下。
皮埃爾輕輕咳嗽,掩飾尷尬,民兵隊的賬目迄今為止都是由他負責。
“也沒有那麼差勁吧?”溫特斯笑著出言維護皮埃爾。
凱瑟琳卻不理睬溫特斯,一雙杏眼瞪向皮埃爾:“你咳嗽什麼?是你做得帳?”
避無可避,皮埃爾上前一步,回答:“是。”
“那請您來告訴我。”凱瑟琳支著下巴,換了個更加慵懶的姿勢,問:“賬目第一行,[發放軍餉,39枚杜卡特]、[買大麥,12枚杜卡特]。這些錢是哪裡來的?憑空變出來的嗎?而且連個日期也沒有。”
“都是蒙塔涅上尉的錢。”
“那您呢?”凱瑟琳又看向溫特斯:“您的錢是從哪裡來的?”
溫特斯的錢是從哪裡來的?
答案隻有一個:安娜給的。
諸王堡那晚,溫特斯從金匠那裡兌出一千枚金幣。
從諸王堡到狼鎮一路花銷,外加給老海盜一百枚作為路費,剩下的都留在溫特斯手裡。
全靠著這筆錢,民兵隊才能堅持到現在。
溫特斯的臉頰突然變得很燙,他看著安娜,不好意思說話。
安娜也感受到愛人的目光,她一下子就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也滿臉羞紅。
凱瑟琳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溫特斯,也恍然大悟。
“您……”凱瑟琳盯著溫特斯,眼神古怪、眉心蹙起,語氣中滿是難以置信:“原來您竟是吃軟飯的!”
書房內一共五個人,米切爾夫人也掩唇輕笑,隻剩下皮埃爾不知所雲、手足無措地站著。
“我還有點事情,請允許我先告辭。”皮埃爾迅速離開這方是非之地。
“我也不打擾你們。”愛倫也走向房門。
“不可以,米切爾夫人,請您留下。”凱瑟琳趕緊抱住米切爾夫人:“您走了,他肯定會欺負我們兩個。未婚男女相處,怎能沒有長輩監督?”
愛倫奇怪地看了一眼溫特斯,又看了一眼安娜,無奈地笑著,重新坐回書桌旁。
“這筆錢確實是你姐姐借給我的。”溫特斯解釋道:“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會還的。”
“借給你多少?”凱瑟琳眼睛一眨一眨。
“一千枚杜卡特。”
聽到這個數字,凱瑟琳生氣地走到姐姐身旁,使勁捏一下姐姐的後腰:“您還沒結婚呢!就開始養情人啦?你這敗家的壞女人!”
愛倫也微微有些被這個數字驚到。
“彆鬨!”安娜維持著臉上的禮貌微笑,使勁打了妹妹膝蓋一下。
“若是沒有納瓦雷小姐的資助,也沒有今天這攤……。”溫特斯遲疑片刻,還是用維內塔人熟悉的概念來形容他在做的事情:“……這筆‘生意’,所以你們其實已經是我的原始股東了。”
凱瑟琳聞言變得嚴肅,情緒逐漸收斂,又戴上[小納瓦雷女士]這副麵具。
她不失禮貌地微笑搖頭:“不必,我已經大概看出您在做什麼‘生意’了。流血的買賣,納瓦雷家是不做的。您若是有一天功成名就,彆忘記我姐姐幫過你就好。”
“你在說什麼呀?”安娜又急又羞,她把妹妹拉到身後,看向溫特斯,認真地問:“您的意思是,您的私人財產和這筆……生意的資金是混在一起的?”
溫特斯想了想,苦笑著回答:“大概是這樣。”
凱瑟琳搶在姐姐之前開口:“這怎麼行?公賬、私賬,怎麼能混在一起?”
“要兩本帳嗎?”
“當然!”凱瑟琳眉心緊蹙:“納瓦雷莊園的開銷,難道還要走納瓦雷商行的賬目嗎?當然要有兩本賬!”
不僅溫特斯陷入沉默,就連旁聽的愛倫也若有所思。
“一本賬和兩本賬還不是主要問題。”安娜拿著賬冊給溫特斯看:“米切爾先生用的是單列結賬法,支出、收入都記在一起。很原始,也很難體現出資產的具體數字。”
“虧您還是維內塔人,連複式記賬法也不懂。”凱瑟琳乘勝追擊,對著先生窮追猛打。
其實溫特斯還是懂一點的,但他沒精力負責記賬,便統統扔給了皮埃爾。
安娜輕輕牽著溫特斯坐到桌旁,繼續耐心地訊問:“我還看到一些很奇怪的項目,[發放耕牛一頭]、[發放犁車一副],這些都是白發下去的嗎?”
溫特斯解釋道:“也不是白發給他們,他們到收獲的時候會繳納糧食給我。”
安娜握著愛人的手,輕聲說:“我不懂你為什麼這樣做,但如果是像現在這樣白發下去,體現在賬目上就是淨虧損。一門不停虧損的生意,無論它是什麼,都一定做不長久。”
“那我該怎麼辦?”
溫特斯·蒙塔涅,從小到大都是作為一名純粹的軍人被培養。
若是讓他訓練士兵、上陣搏殺,他絕不會心虛畏懼。可是眼下的情況,他的確不擅長應對。
而且溫特斯現在已經沒法正常思考,因為安娜正握著他的手,他滿腦子都是安娜的體溫,臉頰已經不受控製地漲紅。
“可以算成借款,這樣你的資產就還是平衡的。”安娜尚未注意到愛人的情緒變化,她仔細地講解:“雖然賬目上的淨資產會減少,但並不是單純虧損。”
“但是他們沒錢還。”溫特斯費勁地回答。
“沒關係,可以慢慢還。還二十年、三十年也沒關係,利率定的低一點也沒關係。對於你而言,你總歸都是要發給大家。但是你的負債借貸表上會有所體現。”安娜溫柔地望著愛人。
突然,安娜也察覺到溫特斯的情緒變化,她像摸到烙鐵一樣飛快地鬆開手。
溫特斯鬆了口氣,輕輕咳嗽了幾下。
愛倫和凱瑟琳或許察覺到,或許沒察覺到,但是她們沒有作聲。
安娜拿起紙筆,開始給溫特斯計算:“如果債務能穩定地償還二十年、三十年。即便年息隻有5%,最終的利息也會比債務本身還要多。那這筆債務便是有利潤的,甚至可以出售。如果有人願意接手,你甚至可以用這筆債務抵押出現款。”
“這……這不是成了包稅官?”溫特斯猛然驚覺。
“你也可以不抵押出去,這隻是一種債務的使用方式。”安娜有條不紊地繼續問道:“還有另一項很重要的資產,土地。土地是很關鍵很重要的資產,你為什麼要將土地無償發放出去呢?”
溫特斯歎了口氣,簡單講了講新墾地的情況和逃荒難民的難處。
在溫特斯看來,新墾地有大片荒地,為什麼不允許私自開荒?歸根結底是因為利益。
因為莊園主們和新墾地軍團的利益,開荒被限製,地價被推高,變相強迫所有無地農夫變成佃農和雇工。
如果允許私自開荒,地價會跌到穀底,各大莊園也不可能再募到長工、佃戶——沒有農夫不想擁有自己的土地。
這種現狀不一定是有人刻意為之,但是擁有權力的人追逐著利益,漸漸演變成新墾地的現狀也不令人奇怪。
安娜、凱瑟琳和愛倫認真地聽著,尤其是愛倫——她可是一位大莊園主的夫人。
但是愛倫沒有為莊園主們辯解,她隻是靜靜地聆聽。
這是溫特斯首次把自己的思考告訴其他人,他甚至沒和皮埃爾說過。
“你認為農夫的利益比莊園主和軍團的利益都重要?”凱瑟琳一針見血,雖然她其實不了解新墾地的曆史沿革。
“我認為所有人的利益都重要。”溫特斯想了想,回答:“但是有權力者不該榨取無權力者的血肉骨髓,他們也是努力活著的人。”
安娜想了想,總結道:“歸根結底還是土地,土地永遠是重要的資產,對於任何人都是如此。那你可以把狼鎮的所有荒地都劃入你的賬目裡。這樣,你的生意就有了一大筆淨資產和本金。甚至可以進行不動產抵押。”
溫特斯想了想,這是光明正大地侵吞新墾地軍團財產,不過正是他在做的事情,於是點了點頭。
“土地也不應該無償發放,如果一樣東西沒有價格,也就不會被珍惜。”安娜輕聲提出建議:“土地債務也可以長期持有,也可以帶來利潤。”
溫特斯先是很高興,但是他越考慮越感覺有些不對。
倏忽,他醒悟了,驚覺他真的逐漸在把一切當成生意來思考。
“不,這樣不行。”溫特斯心中難過,他傷感地望著安娜:“他們才剛剛走出赤貧的泥潭,難道又要被我壓榨到一無所有嗎?”
安娜也有些驚訝,追逐利益是人類的天性,她從不覺得追逐利益有什麼不妥。
但是利他主義也是人類謳歌的精神,哪怕是崇尚逐利的海藍人也曾踴躍拿出家產捐獻給海藍。
安娜逐漸有一點點理解了溫特斯的想法。她感動,又很心疼。
她想出一個替代方案:“那你可以把土地的價格定的低一點,低到一枚銀幣也可以。但是不要白送出去,至少應該讓大家習慣價格和契約這兩樣東西。”
溫特斯思考片刻,艱難地點頭。
安娜貼近溫特斯耳畔,難過地說:“親愛的,沒人能拯救所有人……但是我會陪著你的。”
這是她第一次使用“親愛的”這個稱呼。
溫特斯仿佛被一桶冰水當頭澆下,身體和精神受到的震撼難以用語言描述。
“你們在說什麼呢?”凱瑟琳不滿地抗議:“還有彆人在呢,你們就咬耳朵,也太無視米切爾夫人和我了吧?”
“抱歉。”安娜向米切爾夫人致歉。
愛倫笑著搖了搖頭。
溫特斯突然認真地問:“安娜,你願意幫我嗎?”
這也是他第一次使用“安娜”這個稱呼。
“您在說什麼呢?”凱瑟琳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姐姐可是未婚的女士,要怎麼拋頭露麵?你考慮過她嗎?”
“我願意。”安娜笑著點頭,但是又搖了搖頭:“但是不行,不僅是因為有違禮節風俗,而且會讓你的部下以及所有人對你失去敬意。我們仍舊生活在這個世界裡,還受著它的約束。我不想你的聲譽因我受損。”
“沒關係的。”溫特斯露出一排牙齒:“這裡我是老大。”
“我隻會記賬、看賬……”
“那也比其他所有人都強。”
“你難道要讓我姐姐替你管所有的帳?你想累死她嗎?”凱瑟琳心裡著急,急中生智想出一個折中方案:“安娜和我可以教會其他人記賬,如果你有總賬的話,交給我姐姐管就可以了。她也不必拋頭露麵惹人非議。就算是我媽媽,也不會親自去記每一本賬冊。”
溫特斯大笑起來,他暢快地笑著,對女士們說:“自從納瓦雷小姐來到這裡,一切都變得特彆順利,就像季風吹拂船帆般順利。”
溫特斯走出書房的時候,皮埃爾沒有等在門口。
溫特斯在宅邸一樓、二樓找了一邊,也沒看到皮埃爾。
最終,他在閣樓裡找到了皮埃爾。
小米切爾先生正和另一位女士親昵地摟抱著。
發現有人走上閣樓,那位女士驚慌地跑下扶梯,險些把溫特斯撞倒。
溫特斯沒看清那位女士的麵龐,但是看到她頭發上束著的黑紗。
米切爾莊園就這樣幾個人,很容易便推測出是誰。
用黑紗束起頭發,意味著她是寡婦。
而莊園裡目前隻有一位寡婦——麥德林太太,也就是之前被大本汀逼得走投無路的狼災遇難民兵遺孀。
愛倫出錢幫助麥德林太太付清了稅款,又雇請麥德林太太作為女仆,把她和她幼小的女兒接來米切爾莊園照顧。
麥德林太太的年齡比起皮埃爾要大四、五歲,至於長得好不好看,溫特斯倒是沒留意過。
被長官撞破好事,皮埃爾不好意思地抓著頭發,笑著問:“您那邊完事了?”
“完事了。”溫特斯神色微妙,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皮埃爾。
他在皮埃爾這個年紀的時候,還是過著苦修士一般的生活。
每周上課、執勤,還要給艾克當陪練,經常被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而且一次也沒贏過。
生活裡的女性隻有廚娘和洗衣婦,胳膊、大腿伸出來比他都強壯。
哪有小米切爾先生這樣……豐富多彩。
“走罷,咱們回軍營。”溫特斯歎了口氣:“你之前說有很重要的事情,是什麼來著?”
皮埃爾係著扣子,一字一句地回答:“黑水鎮,願意提供糧食,請您作他們的保護人。”
九月份,秋糧會下來,主要是大麥、燕麥和豆類。
智力健全的人已經可以預料到,當秋糧成熟時,等待新墾地的將會是新一輪無情的[搶收]和[強征]。
通過口耳相傳,黑水鎮人逐漸得知蒙塔涅駐鎮官的作為。
他們知道了派往狼鎮的征糧隊被伏擊;
知道了蒙塔涅駐鎮官把狼鎮附近的土匪殺得乾乾淨淨;
也知道了聖吉斯穀那場慘案和審判——匪首的屍骸至今還掛在聖吉斯穀入口,震懾著任何心懷不軌的暴徒。
於是黑水鎮人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請狼鎮的駐鎮官,來做黑水鎮的保護人。
不僅是土匪強盜手裡保護他們,也要從征糧隊手裡保護他們。
當然,這是一個秘密協議,明麵上黑水鎮仍舊向熱沃丹效忠。
但如果是征糧隊被劫走,那就誰也不能怪黑水鎮。
“就是這麼回事。”皮埃爾有些猶豫:“雖然我們很缺糧食,但是做他們的保護人的話……幾乎就是等於與熱沃丹正麵為敵。”
“好啊!”溫特斯縱聲大笑:“正合我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