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裝飾物的選擇上,帝國貴族偏愛武器、盔甲和戰利品,維內塔人和聯省人則多用畫作。
畫作還可以繼續細分。多數皈依新教的聯省人鐘情靜物畫,鮮花、蘋果甚至麵包籃都可以放入畫框;抑或是記錄生活的瞬間:倒牛奶的女仆,市場歸來的主婦……
相比之下,公教占據主流的維內塔更喜歡宗教題材,用畫筆重現經文中的故事;還有曆史題材,譬如迎回聖馬可遺骸的經過。
對於畫作的不同偏好,究其原因,與社會風氣息息相關。
維內塔人嫌棄靜物畫題材乏味、內容無趣;聯省人同樣絕無可能把袒胸露乳、衣不蔽體的古代女神掛在牆上展示。
正如同維內塔人討厭聯省人保守頑固,而聯省人鄙視維內塔人驕奢淫逸。
當然,無論靜物畫還是宗教畫,都不是真正的主流題材。
真正占據統治地位的畫作,此刻就懸掛在埃斯特宅邸大廳的牆上,直勾勾地盯著溫特斯與安娜,它們就是——肖像。
……
在看到第九副——也可能是第十幅——不知是哪位“白鷹”的肖像時,安娜點評道:“[舊語]嗯……很有‘弗若拉人’的風格。
在海藍居民的語境中,[弗若拉人]和[赫德酋長]類似,都帶有庸俗、格調低級以及暴發戶的意味。
海藍人和弗若拉人互相看不順眼這件事有著悠久的曆史,最直接的原因當然是城邦時代的貿易爭端。但是如果細究,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時代的幾次戰爭。
不過,身為地域歧視的資深受害者,溫特斯對弗若拉人沒有特彆的敵意。因為他在圭土城上學時,聯省人通常會把所有維內塔人裝進一個籃子裡,一視同仁地扣上生活放蕩、作風奢靡的帽子。
溫特斯決定說一句公道話:“[舊語]幾幅肖像而已。”
“[舊語]可不是幾幅肖像而已,我的大人。”安娜笑意盈盈地糾正:“[舊語]從技法來看,前麵那幾幅很難看出是人的彩畫,至少有兩百年曆史……大概是出自某位奴隸畫師之手。”
“[舊語]所以?”
“[舊語]兩百年,除了積灰以外幾乎沒有褪色的顏料,會是什麼呢?”
溫特斯心中突然湧上一陣不安。納瓦雷女士不會隨便提超綱問題,如果她問了,就證明溫特斯知道答案……或者說應該記得。
溫特斯搜腸刮肚,終於在記憶角落找到答案:“[舊語]青金石。”
“[舊語]對,讓笨拙的畫師使用寶貴的青金石作畫,還不夠弗若拉人嗎?”安娜笑眯眯地誇獎:“[舊語]我隻和你說過一次,你居然還記得。”
溫特斯輕輕咳嗽:“[舊語]是兩次。一次是在海藍,慶祝遊行之後,我替你買畫的時候;另一次是在狼鎮米切爾莊園。”
安娜沒有再說話,隻是把溫特斯的胳膊挽得更緊了一些。
兩人身後的卡曼黑著個臉,粗聲粗氣地問:“[舊語]我能不能去喝點東西?男爵大人?”
“[舊語]修士也能飲酒?”溫特斯故意問。
“[舊語]當然可以。”卡曼麵無表情:“[舊語]不過我現在隻想喝冰水。”
說完,卡曼欠身行禮,大步走向大廳的另一端。
卡曼離開之後,安娜拉著溫特斯又看了幾幅畫作,感覺有些無聊:“[舊語]都是‘達·埃斯特’的肖像,不看了。”
溫特斯掃視大廳,打趣道:“[舊語]這麼多的畫像,難道是白鷹把所有白鷹都搬了過來?”
“[舊語]因為顏料很貴呀。”安娜理所當然地說:“[舊語]畫師不是為自己作畫,而是為雇主作畫,自然就有很多肖像。一幅完整的上色作品背後可能是幾十張素描,那些沒塗抹顏料的素描才是真正屬於畫師自己的作品。”
想起安娜的畫夾裡那些未曾上色的線稿,溫特斯如夢初醒。他自責地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咽下道歉的話。
“[舊語]我也可以給你畫一幅肖像。”安娜附耳輕語:“[舊語]免費。”
剛剛還陷入懊惱的溫特斯,突然被勾起一些可怕回憶,他使勁搖頭:“[舊語]不不不,不了,有時間再說,以後再說……”
“[舊語]哼。”安娜的語氣滿是失望,她拖著長音提醒:“[舊語]將來,我們可有的是時間。”
“[舊語]沒錯,何必急於一時?”溫特斯立刻表示讚同。
安娜使勁捏了捏溫特斯的胳膊,忽然歎了口氣,又笑著說:“[舊語]好啦!我該把你交出去啦!”
“[舊語]交出去?”溫特斯不解:“[舊語]什麼意思?”
“[舊語]你有先生們的圈子,我有女士們的圈子,是時候把你交給其他人。”
溫特斯明白安娜的意思,但是他還想與安娜多待一會:“[舊語]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安娜臉頰騰起紅雲:“[舊語]這種場合,如果我一直纏著你,我會被說成善妒,你也會被視為懼內。所以,去與其他先生交談吧,去追逐彆的女士吧。”
貼著溫特斯的耳畔,安娜和善地補充:“[舊語]敢的話就試試呀。”
“[舊語]不知道為什麼。”這次輪到溫特斯臉紅:“[舊語]你現在的樣子讓我感覺很可愛,我甚至想故意向其他女士獻殷勤惹你發火。”
安娜又急又氣,母語脫口而出:“我要走了!”
安娜一轉身,也從溫特斯身旁離開,她穿過閃開讓路的男士們,款步走到銀茶炊旁的沙發,很快就融入進女士們的談話中。
隻剩我一個人了——溫特斯很快意識到這點。
平心而論,博爾索·達·埃斯特雖然坐擁一座氣派非凡的大宅,但他並不是一位稱職的主人,特彆是將他與納瓦雷夫人放在一起比較的時候。
納瓦雷夫人能讓每名客人如沐春風,能讓每位聊天者都處在最合適的圈子內,能讓每個人都不感覺自己受到冷落。
博爾索做不到,或者說他懶得那樣做。
所以他沒有把“格拉納希男爵”介紹給其他人,也沒有花心思把男爵先生放到合適的位置。主動起身迎接並且客套幾句,就已經是他最大的尊重。
不算軍校時期的內部宴會,溫特斯在公開社交場合露麵的次數屈指可數。初入社交場的客人碰到不負責任的主人,結果可想而知。
於是,溫特斯發現自己被晾了起來。
卡洛·艾德正和另外幾位老者聊些什麼;安娜身處鋼堡的女士們中間,幾乎看不出她是維內塔人;就連卡曼也在大廳儘頭的長桌旁邊與人相談甚歡。
溫特斯研判局勢,他要麼去找卡曼小酌、要麼若無其事地混入某個正在閒談的小圈子裡、要麼留在原地繼續瞻仰白鷹們的偉貌。
他還在考慮那條路比較不痛苦的時候,一名埃斯特家族的仆人走到他麵前,彬彬有禮地說:“閣下,請隨我移步。有位先生想見您。”
“[舊語]誰想見我?”溫特斯問。
仆人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又說了一遍:“閣下,請隨我移步。有位先生想見您。”
溫特斯啞然失笑,拿出一枚金幣:“[舊語]回答我的問題,它就是你的。”
仆人看了看金幣,又看了看溫特斯,儘可能吐字清晰地重複了第三遍:“閣下,請隨我移步。有位先生想見您。”
溫特斯考慮片刻,將金幣叩在手心,點了點頭。
仆人走在前麵領路,溫特斯戒備地隨行,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大廳。
在兩道外牆之間的走廊的儘頭,溫特斯終於見到邀請者的真容——一個身材高瘦、眼神疲倦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麵前的窗台擺著一個酒瓶、一個酒杯和一桶冰塊。
還有一個酒杯在中年男人手上,杯中的淡金色液體已經所剩無幾。
中年男人給自己續了半杯酒,又給閒置的空杯倒上一半的酒,示意溫特斯拿走。
溫特斯沒有動作。
中年男人笑了一下,飲下一口手中酒杯的液體,然後把酒杯遞給溫特斯。
即便如此,溫特斯也隻是接過酒杯而已,用的還是左手——那枚金幣還叩在他右手手心。
中年男人拿起閒置的酒杯,抿了一下,看向窗外的花園,漫不經心似的問:“你是哪期的?”
“[舊語]什麼?”
“彆裝傻。”中年男人瞟了一眼溫特斯,摘下一枚戒指放到窗台上,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陸軍學院哪期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