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躺在病床上被折磨的不成人樣的堂哥朱文正,此刻的朱文正蓬頭垢麵須發皆白,臉已經瘦成皮包骨了,朱樉背他出來的時候他骨瘦如柴的仿佛一碰就散架,很難跟記憶中那個雄姿英發、意氣風發、高大魁梧的少年將軍重合。
娘告訴過他朱文正父親是他的大伯,大伯死後嬸子帶著尚在繈褓之中堂哥,投奔到濠州鐘離西鄉朱家,沒幾年淮北蟲災家裡鬨了饑荒,朱元璋為了討口飯吃不得不去寺廟出家,朱樉的另外兩個伯伯和嬸嬸沒能熬過的災荒,朱文正成了孤兒,一個孤兒在亂世之中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才找到剛剛參加紅巾軍造反的朱元璋,那時的老朱還隻是郭子興手底下的小卒,隻有一間巴掌大小床,就是朱元璋和比他小四歲侄子生活的地方,叔侄兩人每日同寢同食如同父子,朱文正的一身武藝和軍事才能都是朱元璋教導的,後來遇到馬夫人一起收養了外甥李文忠和沐文英為養子,從小都在一院子長大情同手足,朱文正每次打獵都給朱標和朱樉帶最好的獵物,自己吃最差的,在他眼裡朱文正就是他的大哥,他四歲時第一次騎馬就是朱文正抱著他,一點一點耐心教導,朱樉此刻眼含熱淚,因為他們弟兄最後一次相見是朱文正即將去洪都赴任,那年他五歲死命抓住朱文正的手。
“男子漢大丈夫羞作小女兒姿態,哥哥這就隨叔父給你們打下這天下。”
朱文正翻身上馬,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聲。
隻有他知道那一彆可能就是永遠。
“人到洛陽花似錦,我到洛陽不逢春”念出這句詩,朱樉已經淚流滿麵。
朱文正緩緩睜開眼嘴角苦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小弟為兄不值得你掉一滴淚,洪都罪人,死不足惜。”
朱樉握著他已經沒有二兩肉的手,憤然道:“是父親騙了你,大哥你沒有錯。”
作為當世知道唯一知道真相的幾人,朱樉當然知道那些秘辛,陳友諒攜六十萬大軍進攻大本營洪都,為了讓朱文正帶著兩萬餘名老弱殘兵死守兵力空虛的洪都,當年朱元璋許諾功成之後給他一個大大的封賞。
二十五歲的朱文正已經是節製中外諸軍事的吳軍大都督,早就位極人臣,那個大封賞瞎子也知道意味著什麼?
八十五天衣不卸甲,睡覺都抱著馬槊守在洪都城頭和陳漢軍廝殺,才換來決定天下歸屬的大捷,這一戰朱文正差不多流乾了這輩子所有的血。
“當年我和你父親攻下洪都時,他握著我的手對我說:等天下大定咱就立你為太子,但這陳友諒賊心不死必會反複,咱三軍將士的家眷都在這城裡,城丟了咱就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了,你一定要守住這洪都,守住咱朱家的基業啊。”
“伴君如伴虎,帝王的承諾是世間最可口的毒藥,可笑我朱文正年少輕狂看不透這最簡單的道理,我以為你哥年紀尚幼,我會有機會,在你哥出生那一刻我就已經輸了,可我仍沒有醒悟就像一個輸光了賭徒紅了眼,自暴自棄。”
朱樉的眼淚是同情朱文正,也是同情他自己,《皇明祖訓》裡的嫡長子繼承製,自己不也是太子朱標的磨刀石嗎?
曆史上的自己在侄子朱允炆立為皇太孫三年後就被府中的老婦人毒死,天下第一強藩頃刻土崩瓦解,府中寢殿裡放著五爪龍床和側室鄧妃穿著鳳冠霞帔這樣的私密事都能傳到萬裡之外紫禁城的老朱耳中,在錦衣緹騎遍布天下的洪武朝發生王爺被毒死在家中這樣的黑色笑話。
老朱不是主使者,也至少默許了。
想想後世史書上被朱棣以太子儲位忽悠瘸的瓦罐雞漢王,這玩弄人心的本事可真是一脈相承。
朱文正此時嘴角已經咳出血沫,一臉解脫道:“小弟,哥的時辰快到了,能在死前見到親人哥死而無憾了。”
“哥,你彆急,我已經派人通知母後,你再堅持一下,你的人生不該是這個結局。”
錦衣衛簇擁著一位老態龍鐘的太監走進牢房,坤寧宮的總管吳永朗聲道:“皇後娘娘有懿旨帶謀逆欽犯朱文正進宮,著太醫院救治。”
老太監吳永提著一個蓋著棉布的籃子放在床邊望著朱文正說道:“秦王爺這是您最喜歡吃的桂花糕,娘娘親手做的,娘娘還有一道口諭:我兒受苦了。”
這句話當然不是在大牢裡好吃好住體驗生活的朱樉說的,當然他也不喜歡吃桂花糕。
聽到這,被嚴刑拷打也沒有皺過眉頭的朱文正已經哭成一個淚人,聲嘶力竭喊道:“娘。”
此刻的朱文正不再是一心求死,有了生的渴望。
……
太醫院內的廂房,狹小的房間,原本是給宮女太監看病的房間,此刻擠滿了人,在南京城外練兵的李文忠和沐英都敢來了,連他的至交好友藍玉走到朱樉麵前抱拳道:
“在百萬軍中我藍玉唯獨佩服兩人,一位是我姐夫縱橫千裡無一合之敵,一位就是大都督,當年大都督在戰場對我有救命之恩,當年不是大都督把我從死人堆裡扒拉出來,就沒有我藍玉的今天,王爺,你救我的恩人等同救了我藍玉,王爺有用的我藍玉的地方但憑吩咐,日後刀山火海若是我藍玉皺下眉頭就不是帶鳥的玩意。”
粗鄙粗鄙不堪,不過我喜歡,有時候看對眼了往往交情就是這樣建立的,人與人之間就是這麼簡單,不愧是後世有名的藍大愣子,吼那麼大聲乾嘛?你就真不怕老朱治你個勾結藩王嗎?
“藍校尉說笑了,我隻是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本王,嗯,我現在還是戴罪之身。咱兩平輩論交即可。”
“大恩不言謝,那我就大膽稱呼你一聲賢弟了。”
“嗯,藍兄。”
“藍大膽你可真他娘大膽,敢跟王爺稱兄道弟,不過表弟這件事做的地道,哥哥們啥也不說了,等我文正大哥傷愈,我做東醉香樓擺幾桌咱們兄弟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