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在這裡一如既往地歌頌生命與大自然,如重逢當年校園時代的晨光與青春年華。
短暫的寧靜氛圍後,引子的不安震音與“詰問動機”再次出現。
每一位逝者在入葬前,都該受到這種莊嚴的詰問,也必須作出回答。
毫無疑問包括自己。
他揮舞節拍,第一“拷問主題”加速呈示,樂隊在強拍給予堅定的支撐,引出銅管組充滿希望的、如號角般的第三“抗爭主題”,小提琴奏響強硬的附點下行音群作為對答。
這些動機很快衍變為龐大的呈示部主題群,以聖詠風格的程式交融作結。
汗水從額頭低落,他的身體帶動手勢微微起伏,低音提琴的沉重步伐逐漸變弱。
展開部從小提琴開始,c大調的抒情樂段,以第二田園牧歌主題作展開。
長笛與單黃管承接了安寧的思緒,調性下移至b大調,它們勾勒著暖色調的暮光,但升re音的突然還原,將聽眾拖入了寂寥的b小調黑夜。
在弦樂組暗澹而沉寂的反複音群中,卡普侖引出了極為特殊的一組木管合奏。
儘管不是第一次,但他仍然驚訝於作曲家直擊心靈的配器洞察力,低音單黃管和中音雙黃管的組合,讓流淌而出的旋律似在黑夜中孤獨地穿行。
在這寂寥的脈搏與呼吸中,他忍不住在反複地想。
他在反複地想,葬禮所構成的要素,真是人類最本質的悲哀基調。
他在反複地想,那些惡作劇的人生本來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卻惹得生者也不斷聽見它,聽出無數匆忙又不值一提的蹤跡。
弦樂再度出現不安的附點下行,號角之聲滿山遍野吹響,直至引子“詰問動機”呼嘯而來,他全身繃緊地揮手斬落——
大鼓、鑼與鑔的兩聲暴力叩擊,和定音鼓的下行八度落槌,狠狠地將午夜的淒迷遊思砸得稀巴爛。
氣氛過於不詳且突兀,聽眾們被嚇得心神俱裂。
弦樂組戰栗著以半音階下行,化為棱角分明的附點節奏音群,長號與大號吹響曾用作穿行黑夜的旋律,長笛、雙黃管與單黃管穿插其間,呈現出遊移不定的三連音碎片。
當音樂發展到接近混亂的失控時,圓號開啟了“末日經”的莊嚴動機。
這條來自格列高利時代的繼敘詠素材,是一顆至關重要的種子,此時雖然曇花一現地消失在風雨飄搖中,但它將在末樂章中開花結果,承接莊嚴的“複活眾讚歌”。
不過聽眾至少發現,一般葬禮進行曲悲愁的基調,在這位指揮家先生手下已被全然摒棄,隻剩劃破黑色天穹的利刃與閃電,讓世間萬物在白晝下纖毫畢現。
再現部的主題群,比呈示部展現出了更為精妙的對位關係,卡普侖覺得自己在總結著什麼東西,階段性地總結,他認為那張“鏡麵”應該被擦拭得還算潔淨無瑕,應該能從一個更高的角度,觀察到逝者的整個一生從其間反映出來。
關於死亡的命題伸手可觸,宛如登臨絕頂般濁氣儘散、蕩然無遺。
他想和朝夕相處的樂手們交流一下眼神,但發現視野裡似乎彌漫著油霧,全然看不清大家的五官。
如之前所想,這對於指揮家不算最重要的因素,疼痛和虛弱反倒更加礙事。
但畢竟意味著,已經有一部分身體已經開始死亡。
好在耳朵沒先死。
於是他又突然想到了唱片這種東西。
其實錄音並不是可以無限回放的,每一首作品,人一生中能聽的次數存在一個限值,聽一次,就少一次。
他覺得如果時間再多點,至少還有一批喜歡的作品,能再好好多聽一遍。
探討關於死亡的哲學是一回事,想不想繼續活著是另一回事。
但如果彆無選擇,給彆人多留一套唱片,感覺也倒不錯。
也許後幾個樂章,自己還能錄得更好一點。
再現部尾聲,在豎琴與低音提琴不安的葬禮步伐中,長笛和雙黃管的c大調和弦突兀刺入,又在持續聲中降低了mi音。
生硬的大小調強製拚湊,帶上了一絲不詳的警戒意味。
作曲家的故意為之。
在圓號突如其來的減七和弦下,全體樂隊下行奏出疾風驟雨的半音階句,第一樂章結束在了兩聲微弱的撥弦之後。
如果這隻是一首描繪葬禮的交響詩,它的成就和特質也已足夠和《第一交響曲》比肩。
交響大廳鴉雀無聲,聽眾被第一樂章這種駭人的氣氛,栓得無法挪動脖頸。
就像一篇崇高的長詩,崇高得過於可怕;就像一篇可怕的長詩,可怕得過於崇高。
聽眾覺得無法大口呼吸,但卡普侖在重重喘氣。
他從口袋中掏出小瓶,一連倒出了六顆綠色小藥丸,直接放入口中嚼碎。
藥丸破裂的嘎嘣聲在這種場合有些奇特,一小部分人從凝滯中抽離了出來,他們的目光轉眼間帶上了深深的擔憂。
因為卡普侖雙手扶著指揮台杆,陷入了長時間的靜默站立。
其實這0多分鐘的時間,已經是他這數月來消耗最劇烈的活動。
但《第二交響曲》後麵還有超過一個小時。
他已經三分鐘扶著欄杆沒動靜了,或許可以有個人上去,建議他先躺著休息一會,即使等一個小時也無妨,但一時間也沒人敢開這個頭。
樂手們靜靜地坐著,到了第四分鐘的時候,已經有聽眾開始考慮要不要鼓掌了。
因為這完全可以算是一場傑出之作的神級首演。
壓抑了太久的咳嗽聲開始響起,有些窸窸窣窣試著鼓掌的苗頭也開始出現。
正在這時,第6-8排包括尼曼、席林斯和斯韋林克在內,有幾位大師站了起來,轉身麵向幾個方位的聽眾,張開雙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再回頭重新坐好。
雖然樂曲還未出版,但出於私交的關係,加上第一樂章的完成時間偏早,他們看過這個樂章的總譜。
範寧在末尾注明了“至少休息五分鐘的時間”,用以暫時忘卻那個過於可怕的事件。
大部分聽眾還不是很理解,不過大師的提示讓他們恢複了正襟危坐。
終於,卡普侖重新抬頭了。
指揮家鬆開握住的欄杆,在一片裹著油膜的視野中,手指摸索放到了總譜上,將其緩緩地合上。
已經不能看了,不看也行。
隻是剛剛上台前,沒有多看妻子女兒幾眼,這多少有些讓人難過。
這一舉動還是造成了大半聽眾的誤解,不過他再度抬起了指揮棒。
而且,乾枯發焦的臉龐上,居然浮現出了一絲笑容。(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