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府。
嚴嵩如往常一樣,侍弄著媳婦兒的盆栽,雙耳不聞窗外事。
侍弄過盆栽之後,與兒子談心,悠閒愜意。
嚴世蕃話很少,大多都是嚴嵩在說,偶爾才說上一句,沒有了當初的桀驁,也沒了當初的心機,整個人顯得很木訥,卻也很乾淨。
歐陽氏卻沒丈夫的閒情雅致,見他一點也不急的樣子,更是憂心,“夫君,你就一直這麼不作為嗎?”
“皇上早已決定的事,我還做什麼?我又能做什麼?”
嚴嵩微微仰起臉,陽光照耀下,雙眸更顯渾濁,輕輕道:
“這人啊,要有自知之明,要安分守己,如此才能長久,才能保下到手的富貴,越爭,失去的越多。我都這歲數了,孫子也不是大才,真把他推進權力旋渦,是禍非福,這樣就挺好。”
“可是……”歐陽氏憂慮道,“夫君想急流勇退並不為錯,怕隻怕一步退,步步退,時下的這些也會失去,甚至……會被政治清算啊。”
嚴嵩笑著搖頭。
“夫君你不是常說,權力場素來沒有情麵嗎?輝煌時,個個巴結,落魄時,個個恨不得來踩一腳,如今裕王得勢,之前與夫君統一戰線的官員,時下已改換門庭,難保不會向徐階納投名狀,好一腳將你踢開權力中心,甚至……落得淒慘下場。”
嚴嵩失笑道:“夫人也是一知半解。”
“都這會兒了,你還笑的出來?”歐陽氏氣結。
“皇上不會犧牲我,徐階也不會對付我,夫人擔心的事情就沒可能發生。”嚴嵩微笑道,“這條看不見的紅線,哪怕永青侯,都不敢輕易破除。”
“徐階不會?”
“當然!”嚴嵩說道,“今日之嚴嵩,明日之徐階,徐華亭不會不懂這個道理,皇帝喜歡臣子相鬥,卻不是死鬥,李青也不想朝廷內耗。適當的、有序的爭鬥,有利於權力架構,可若是‘你死我活’……就過界了,夫君呢,算不得賢良之臣,可也沒做過大惡,總體來說,還做了不少實事呢,兩尊大神不表態,他徐華亭就是有心對付我,也沒那個膽子。”
“這……真的?”
“嗬嗬……一縣之地的官吏,都還知道新官不算舊官賬,徐階若連這個都不懂,又豈會有今日的地位?”
嚴嵩輕笑道,“夫人不若多想想,咱們還鄉之後的打算,比如,種花還是種菜。”
“夫君的意思是……咱們要回家了?”
“再賴著不走就沒眼力見了,縱觀大明閣員,能功成身退者不足一半,就連當初風頭最盛的三楊,都沒逃脫製裁,相比之下,咱家能平安落地,已是不能再好了。”
嚴嵩滿心輕鬆的說,“雖不掌權了,但地位還是有的,且這些年也撈了不少,夠幾代人錦衣玉食了,還想什麼?”
一直沉默的嚴世蕃,茫然道:“爹,咱回哪個家啊?”
嚴嵩滿臉慈祥,輕輕道:“回江.西的家,你兒時住的地方。”
“我……沒印象了。”嚴世蕃訥訥道,“是什麼樣子的啊?”
“到時候就知道了。”
“哦。”嚴世蕃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歐陽氏有些難過,嚴嵩卻不覺有什麼不好。
“這未嘗不是他的福氣,咱老嚴家的福氣……”嚴嵩扶著椅子坐起身,打著哈欠道,“世蕃,你也去午睡吧。”
“哎。”
嚴世蕃站起身,走向自己廂房。
卻在這時,丫鬟匆匆來報:“老爺,皇上來了。”
嚴嵩怔了怔,道:“夫人,你去廂房把拐杖給為夫取來。”
“啊?”
“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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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客堂。
嚴嵩拄著拐杖匆匆走進來,一邊請罪道,“勞皇上久等,是老臣的罪過。”
“朕也剛來,屁股都還沒熱呢,行啦,不用虛禮了,坐吧,這是你家。”朱厚熜瞧了眼他手上的拐杖,打趣道,“怎麼,嚴首輔這是要倚老賣老了?”
“臣哪敢啊?”嚴嵩訕笑道,“臣隻是……真上了歲數,沒這東西,走路是真不穩。”
嚴嵩走到一邊椅上,扶著拐杖緩緩坐下,道:“不知皇上今日來,有何吩咐?”
“你拐杖都用上了,朕還能有什麼吩咐?”
“呃嗬嗬……食君之祿為君分憂嘛,皇上但又吩咐,臣怎好不儘心竭力?”
朱厚熜歎了口氣,道:“你這是想告老還鄉了?”
“皇上,臣……是真老了。”嚴嵩目光帶著祈求,滿臉期許的說,“朝廷人才濟濟,多臣一個不多,少臣一個不少,不知皇上可……可否允準。”
“唉,說實話,朕今日來就是為了留你,不想你……”朱厚熜惋惜道,“這麼多年了,你也不容易,既然你想退,那便退吧。”
嚴嵩感動莫名,不想皇帝這次竟如此大方,忙撐起身子深深拜了下去。
“皇上如天之恩,臣百死難忘!”
“起來吧。”
“哎。”嚴嵩緩緩起身,吸了吸鼻子,坐回原位。
朱厚熜惆悵道:“於朕而言,那些個清流遠不及嚴卿,哪怕徐階,也多有不如,而今你也要走了,朕又少了一個股肱之臣。”
嚴嵩乾笑道:“皇上謬讚了,臣非賢良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