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馮天養的意料,直到傍晚離府,他也未能等到葉名琛的召喚,甚至連上午的蘇峻堂和左宗棠二人都未能見到。
不止如此,就連今日需要翻譯的英人典籍似乎也少了許多,馮天養清閒之中,幾次想到蘇峻堂公房那裡打探,但最終還是勸住了自己,在自己的公房內獨自練起了毛筆字。
寫了足足三百個大字,見其他同僚紛紛下了班,馮天養也不留戀,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出門離開。
離開督府不過片刻,一輛馬車截住了正要回家的馮天養,車廂門簾掀開,露出一張馮天養認識的笑臉。
“馮兄,今日小弟辦洋差得了賞銀,在白雲樓設宴邀請諸位同僚,馮兄可願賞光?”
說話的是馮天養在總督府的同僚郭吉征,此人的職務是總督府外藩司幫辦,負責與洋人傳教士打交道,協助其買地修建教堂,稱得上是一個肥差。
“家叔在家無人照料,多謝郭兄盛情,小弟素無酒量,就不攪擾大家了,還望郭兄莫怪。”
出乎郭吉征的意料,馮天養看似很有禮貌卻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他的邀請,他隻是一愣神,卻見馮天養已繞開馬車繼續前行了。
“馮兄...”
郭吉征剛想再嘗試邀請,卻沒再喊出口,而是下車等待,隻是片刻,便有人來到了他的馬車旁,低聲詢問:
“怎麼樣?他答應邀請了嗎?”
“回稟趙府台,一如往常,此人從不參加同僚宴飲,是否明日學生再邀一次?”
郭吉征見到來人也是一愣,微微一躬隨即答話。
來人竟然是葉名琛的親信幕僚趙寒楓!
此人去歲籌劃軍務立下大功,已被兩廣總督表奏為肇慶州知府!
如此身份相見馮天養隻需傳召即可,又為何要讓自己出麵邀請馮天養,他卻非要裝作偶遇?
“不必,隻是隨便一試,你自離去,莫要泄露此事。”
“學生遵命。”
郭吉征心中震驚和不解夾雜,卻又不敢開問,恭敬等趙寒楓離開,暗自告誡自己今後要對馮天養多留些心思。
趙寒楓回到府中,直入後堂水榭,書房之中,隻有葉名琛和蘇峻堂二人,葉名琛正捧著一本易經讀的入神,蘇峻堂則是整理著手中的一摞情報。
見趙寒楓到來,蘇峻堂將手中的情報遞給對方,趙寒楓接過一看,毫不意外,都是有關馮天養的消息。
包括今日馮天養的所有作為,以及馮天養三叔所患之病,所用之藥,救醫之所,還有兩人來到廣州城後先後租住何處,接觸何人。
樁樁件件,都有記錄。
“這麼說此人除了出身不詳,其餘並無疑點?”
趙寒楓很快將手中信息看完,然後開口說道。
“我已用總督府的名義函送廣西布政使司,令其認真查訪馮天養和其三叔的同族同鄉,確認此叔侄二人身份,隻是潯州府屢遭兵災,道光三十年,發匪作亂,鹹豐二年,白蓮教作亂,去歲又有會匪操縱洪兵生事,怕是難以查訪詳實。”
蘇峻堂黯然一歎,開口說道。
就算不提早已離開廣西的太平軍,單說白蓮教、天地會這兩股勢力,就夠讓人頭疼的,這兩股勢力紮根兩廣近百年,甚至許多村落整村都是教徒和信眾,加之土客之爭愈演愈烈,幾乎年年有動亂。
遠的不說,自鹹豐改元以來,短短數年就爆發了好幾次大規模的起義,普通的村落要麼被裹挾加入亂軍,要麼逃入深山海外避禍,僅存的一些還要擔心被官兵當殺良冒功,幾乎無立錐之地。
所以蘇峻堂才會說難以查訪詳實。
這也是蘇峻堂黯然一歎的原因。
兩廣總督坐鎮南國,以前不乏白蓮教徒和天地會亂黨靠著假身份加入幕府的先例。馮天養固然人才難得,但出身不明,又豈能得到重用。
甚至以最險惡之心去揣度,馮天養越是有才,危險也就越大。
因此趙寒楓才會親自出馬設局邀請馮天養,若是邀請成功,席間說不得便會有天地會匪徒夜探白雲樓刺殺趙寒楓的戲份發生。
但馮天養並未應約,所以這場戲份自然也不會發生。
“馮天養那本書呢?無論查訪結果如何,此人是否可靠,終究好書難得。”
趙寒楓明白蘇峻堂話中的未儘之意,也很明智的沒有接話,問起了那本《南洋諸夷簡略》。
“左樸存在部堂這裡耍起賴皮,誓言絕不外傳一字,部堂無奈隻得給了他,立光兄想看,且等此無賴看完吧。”
蘇峻堂苦笑開口道。
“狗賊,丟我湘人臉麵!”
趙寒楓字立光,與左宗棠一樣同樣出身湖南,聞言毫不猶豫的開罵,見葉名琛仍在讀易經,躬身一禮便徑自離開。
蘇峻堂見天色已晚,先是為葉名琛添上燈火,然後將手中情報歸攏整齊,暗自一歎,剛想起身離開,卻見燭火之下,葉名琛不知何時放下書卷,麵含微笑的看向自己,不覺陡然一驚。
“平泉可是在惜才?”
葉名琛將蘇峻堂的反應收入眼簾,猜出對方心中所想,於是開口道。
“確有此心,畢竟非常之時,與英人商議交涉之期快到,若得此人,必有助益。”
蘇峻堂點了點頭,承認了此事。
“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豈無咎乎?”
葉名琛略作感慨,然後耐心對著跟隨自己最久的幕僚解釋:
“某受天恩深厚,肩負兩廣之重,何嘗未有大刀闊斧革新官場之念,然治大國若烹小鮮,越處高位,越知國家艱難,當前兩湖戰事不利,聖上為此終日憂慮,聖體已是有恙。故此與英人交涉之事更應以穩妥為先,羈縻亦可,綏靖亦可,斷不可再生事端,若是此人來曆清楚,本督自當國士待之。但在此之前,還需謹慎。”
“部堂苦心,卑職全明白,與英人交涉之事學生必儘全力而為,不使部堂憂心。”
蘇峻堂眼眶微紅,微微一躬,葉名琛則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後離去。
話分兩頭,且說馮天養與郭吉征告彆後倒也無事,買了些新鮮食材回到家中。
三叔馮雲木正在熬藥,見馮天養歸家,將做好的的飯菜端出,叔侄二人吃完飯後無事,馮天養便借著晚霞練起了字,片刻之後外出倒泔水的三叔卻一臉緊張的回到院內,緊閉院門,借著門縫警惕的觀察著門外。
“怎麼了三叔?”
馮天養有些詫異的問道。
“巷子儘頭有人盯梢,看樣子應該是衝我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