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裡。
在這陰山北麓的武川城外,明軍大營裡,卻是暗流湧動。
人影婆娑。
戚繼光送走了終於定下心的王崇古,然後站在了中軍大帳前。
這位起於東南的將帥之才,抬著頭,有些意外卻又有些意料之中的看向坐在中軍大帳前台階上的嚴紹庭。
而在嚴紹庭身邊的台階木板上,則是放著兩隻陶碗和一隻已經開封的酒壇子。
戚繼光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和四周,不見有人。
眼裡閃過一道流光,戚繼光麵露微笑,信步上前,從容的坐在了嚴紹庭身邊。
而在兩人中間,則是那一壇酒和兩隻碗。
星月下,寂靜無聲。
營中淅淅索索的腳步聲,是巡夜官兵們發出的。
而在大營外麵,更遠的草原上,則不時傳來幾聲狼嚎聲。
狼群知道這裡有著無數鮮美的血肉,但也知道這數萬血肉代表著這個時代最強大的戰鬥力,從而聽憑本能向著更北方逃離。
嘩啦啦。
酒水從壇子裡流淌而出,裝滿了兩隻碗。
嚴紹庭拿起一隻碗,淺喝了一口。
“按理說,這是壞了規矩,便是我為主帥,也應領罰才是,但思來想去,今夜還是得喝這碗酒,明日去領罰。”
草原上的夜晚,空氣遠比南方寒冷的多。
剛剛喝下一口酒,嚴紹庭開口說話間,一縷縷熱氣白煙從他的嘴裡冒出。
戚繼光看了看說要明日領罰的嚴紹庭,而後低頭看向另一隻應當屬於自己的酒碗,隻是微微一笑,便拿起酒碗,仰頭舉手,一口氣將碗中酒飲儘。
一道灼熱的氣流,從他的嘴裡呼出。
“痛快!”
戚繼光低喝了聲,隨後笑著附和道:“明日末將與大將軍一同領罰。”
嚴紹庭外頭側目注視著戚繼光,麵帶笑容的伸手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後背。
“不知元敬兄那位親家,今日可曾做出決斷了?”
見嚴紹庭果然是問起這事,戚繼光麵露笑容,點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嚴紹庭臉上立馬浮現一絲失望,但很快便恢複如常:“那想來,他們是誰贏了才會幫誰。”
戚繼光這才點頭道:“大抵便是這個意思。”
嚴紹庭淡淡一笑,便雙手向後,將身體撐靠在台階上,仰頭看著那璀璨的星河明月。
“咱們這一趟差事如今也差不多算是了結了。”
“家國天下,萬事艱難,可說到底現如今我大明朝的問題,是出在地方,卻又要落在中樞,根源來自人心。此地非是我可以久留的,該回京師了。”
戚繼光側目看著身邊年輕人的側臉,而後也學著對方的模樣,抬頭仰視著那絢麗奪目的星河。
似乎如今在這草原上觀看星河,要比在關內看的更加清楚,那閃爍著的星河好似是一伸手就能攬住。
戚繼光低聲道:“大將軍如今攜不世之功而歸,想來定能在朝中一展宏圖之誌,暢敘心中抱負。”
嚴紹庭卻隻是笑著搖頭,轉口道:“這一次班師回京,卻不能與元敬兄一同而歸了。如今河套剛剛收複,朝廷還尚未派駐軍馬於陰山南北。我欲複陰山以北之秦長城,再造北魏六鎮,互為表裡,經略漠北,須得要有信得過的人留在此地。”
戚繼光當即點頭:“戚繼光當不負大將軍期許,必當堅守陰山防線,北控草原!”
他要留守陰山河套一線,坐鎮此地,基本就是一開始商量好的事情,沒什麼可遲疑的。
嚴紹庭則又說:“王崇古卻是要隨我回京一趟,請了陛下的旨意,他才好掌握邊鎮馬政,拿到治理邊民的權柄。如此一來,往後很長一段時間,都需要元敬兄一力承擔了。但元敬兄放心,除了王崇古不久後會回來。想來譚綸和俞大猷等人,也會很快被朝廷安置在九邊各處。屆時,九邊各鎮都是與元敬兄相熟相知之人,待那時諸位在這長城內外,自可經略雄圖壯誌,飲馬瀚海。”
戚繼光卻有些意外:“若……王督撫也要隨大將軍一同回京?”
在他略帶著不解,開口詢問之際。
眼前的星河卻已經被一道身影擋住。
站起身的嚴紹庭,向前走了幾步,回身看向戚繼光:“他王崇古盤算著誰贏了就幫誰,可若是隻想好處不願出力,那我就幫他一把。”
戚繼光看著站在麵前,藏在營帳陰影下,身影若隱若現的嚴紹庭,愈發疑惑起來。
嚴紹庭則是輕笑著說道:“三日之後,我率忠勇營及京營官兵班師回朝,此地留宣府參將、遊擊將軍郭玉創所部一萬五千兵馬,及王崇古所率四鎮兩萬兵馬,皆交由元敬兄統禦節製。此次回京,將過大同作為左衛城,屆時我亦會與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會麵。”
聽到這裡,戚繼光才忽的眼前一亮,也終於是明白了嚴紹庭為何會說,要幫王崇古一把。
何為幫王崇古一把?
那自然是在後麵推他一把,讓他再次做出決斷。
那麼就得要靠那位都察院右副都禦史了。
戚繼光緩緩起身,舉起雙手,環抱作揖:“大將軍英明!戚繼光心悅誠服,惟願將軍此次歸京,繼往開來,再創功勳。”
……
北京城。
征北大軍大獲全勝,進軍陰山以北,控扼漠南的消息,已經傳入京師,得到了證實。
一時間,在好些日子裡,整個北京城都陷入到狂熱的氣氛之中。
王師大勝,收複舊地。
沒有什麼比這等事情,更值得慶祝的了。
而在朝中,也已經開始議論著該如何封賞征北大軍有功文武官員的事情了。
又是一日朝會。
新皇帝真的比先帝更加勤勉,基本上除了刮風下雨,按照阻值停罷朝會,之外的日子必然是一次不缺的在文華殿朝會,在皇極門禦門聽政。
又是月中十五。
按例,宮中要進行朔望朝。
文武百官於皇極門參朝。
而一般而言,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大多數都是禮節性的朝會,在這些朝會上也不太會討論比較重要的事情。大多都是敲定一些旁枝末節的政事。
唯有在每日都要進行的日朝,隻需要有事各部司官員到場的早朝和午朝,才是真正議論軍國大事的時候。
因此。
今天京中的官員們,在用過早膳後,才心情輕鬆的趕到宮中,按照各部司官員站班位置站定,靜靜的等待著今日的朔望朝結束,回到衙門裡熬過了點,就可以三五成群與好友在城中尋一家酒樓、飯館相聚。
待各部司衙門官員站定。
內烏龍橋上持鞭校尉鳴鞭,皇極門廣場漸漸安靜下來。
皇帝的禦輦儀仗也自宮中三大殿而出,扈從著皇帝到了皇極門下。
因為是朔望朝,朱載坖今日本該要穿戴冠冕服。
但當皇帝的身影出現在皇極門下的皇台前,站在文武百官前列的高拱卻是雙眼一縮。
因為皇帝竟然隻戴著朝天翼冠,身著常服,神色從容安然的坐在了禦座上。
容不得首輔疑惑皇帝為何會忽然不講禮節規矩,一反常態。
依舊留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呂芳,已經是上前開口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