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先生此時已經沒有往日的優雅氣度,
他是拐子的堂主,也是曾經七炷香的說書人,但歸根結底,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當對周玄的無力之感,從心裡誕生的時候,風先生便有了恐懼,
逃生的念頭,已經壓下了其餘所有的思緒,
“風緊扯乎。”
在明江大橋上,與畫家展開了“雲子良、趙無崖”生命爭奪戰的風先生,徑自扭頭,一腳蹬出,周圍的環境便有了變化,
他出現在一條渾濁的大河之前,大河數十公裡寬闊,黑夜掩蓋了它杏黃的浪,河水衝刷著泥土,竟撞出了淡淡水草的氣味。
這條河,便是黃原府的黃原大河,無垠的流域中,誕生了不知道多少苦鬼。
一條若有若無的皓月絲線,不知從多遠的地方飄來,飄過了黃原河,神不知鬼不覺的纏在了風先生的手腕之上。
風先生已經無暇顧及自己身上微妙的變化,就像他此時沒有時間欣賞黃原河的雄壯,
他再次踏出了一步,下一刻他的身形便出現在荊川府。
荊川府多名山,崇山峻嶺,各處都是山脈如龍,靜伏在的荊川大地上。
風先生站在荊川府最高的嶽山之巔。
“他應該沒我快吧?”
風先生自忖道。
井國已經很多年沒有出過日遊之境,哪怕是天穹之上的二十四尊神明級,其中能日遊之人,寥寥無幾。
達到日遊之境的人少,見過日遊之境自然也不多,對於日遊的速度,風先生知之甚少,
他不了解周玄神魂日遊的速度,便隻能靠自己的猜測以及連番使用極速,跨越幾個州府,去躲避周玄。
“再跨越一府之地,可保性命。”
風先生再次踩出一步,在身形消失之前,又有一根皓白絲線,纏住了他的左腳腕。
……
皚皚白雪,是雪原府的主旋律,
府中雪山極多,終年不化,
站在雪原府極負盛名的轉輪雪山上,風先生終於有了安全感。
“周玄,我真是小看你了。”
風先生從來都輕敵,性格所致,但以前的他,從沒有遭受到輕敵的代價,
一次又一次的刺殺,順風順水,漸漸的便為他添了一種錯覺——人間無距,便是人間無敵。
天地極速之下,風先生殺人比抽煙還簡單。
但這一次——他為輕敵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風先生,怎麼不接著跑了?”
周玄的聲音,比雪山府的雪還要冷,
風先生不禁哆嗦著,他再次扭頭,要踏出一腳,往彆的州府裡走。
那兩條皓白的絲線發揮了作用,牽扯住了他。
“怎麼比我還快?”
“不是比你快,是你變慢了。”
周玄的身形,兀然出現,就在雪原府的天空中,顯出了巨人的神魂,宛如一座高聳的雪山。
他的背後,背著皓白的月亮,將雪山照得亮堂。
“風先生,你再走怕是走不了。”
周玄雙手朝天托舉,背後的月亮緩緩上升,直到懸浮到剛剛超過他雙手的高度,
月亮,像被他雙手托舉起來似的。
“皓月有限製你極速的力量。”
周玄心念與皓月連接,那輪渾圓的月亮,便散發出了驚人的魅惑。
月亮忽明忽暗,一會兒釋放著灼人眼目的白光,一會兒又變得灰白。
仿佛在呼吸。
一呼一吸之間,月盤裡便衍生出了許多極細卻錯綜複雜的紋路。
紋路化作了萬千線條,朝著風先生瀑灑而去,纏住了想要再次跨越的風先生。
風先生的手、腳、身軀,都被月絲裹住,他還在跑,跑的速度,比正常人要快上許多,但也就是這般快了。
齊膝深的雪,被狼狽的風先生踩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深坑,月盤的絲線,成了一片沼澤,讓風先生每走一步都顯得很艱難。
“風先生,我若是你,就不跑了,你再跑,也跑不過我這輪明月。”
周玄的巨人神魂,雙手一高一低,扶住了明月,往前推動。
明月巨輪,在周玄的推動下,快速轉動,朝著風先生滾了過去。
風先生很努力的跑,但他太慢,明月實在太快,一個瞬息的功夫,便撞上了他的身體。
人月互撞,月亮卻先裂開了,它畢竟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月亮在明江之中的倒影。
“啪!”
像有個尖銳的錐子,在明月的月心處,狠狠鑿動,大量的裂紋,迅速爬滿了月身。
然後,便是不可遏製的崩開,明月的碎片,齊刷刷的飛到了半空,成千上萬的碎片,成了一道牢籠。
碎片與碎片處,自然有間隙,但卻又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填滿。
“風先生,這個囚牢,還滿意嗎?”
周玄走到了風先生的身前,一拳朝著他砸去。
風先生的身體,平安無事。
畢竟他曾經是七炷香火,他的軀體,也是七炷香級彆的,而周玄此時處於神魂的狀態,縱使日遊能觸碰現實,卻並不能為他平添駭人的爆炸力量。
“哈哈哈。”
風先生大笑了起來,他沒想到,現實竟然是如此的黑色幽默。
他費勁心力,從明江府跑到了黃原府,再從黃原去了荊川,最後逃到了輪轉雪山,隻是為了躲避周玄、畫家。
而如今,畫家不知在何處,周玄雖然逮住了他,卻又無法傷害他。
“天不絕我。”
風先生鄙夷了周玄一眼後,拔腿往前走去,他要用自己的軀體,撞開明月囚籠,哪怕骨斷筋折,哪怕廢去一條腿,他也要離開這裡,
周玄對他沒有威脅,但畫家有。
他要在最快的時間裡,逃出生天。
“風先生,三十多年的回廊河,有一場旱災對嗎?食為天便是那場旱災裡出世的。”
“嘭、嘭!”
風先生一邊撞得囚籠嘭嘭作響,一邊回應著周玄的話:“那場旱災,是神明的肮臟生意,是回廊河的無妄之災,我要複仇,向神明複仇,
花再大的代價,我都在所不惜。”
周玄並不願意在“神明生意”的話題上深究,而是問道:“當年,你作為說書人,為了從六炷香升到七炷香,閉關了五年,旱災發生在你閉關的第三年,等你出關,成功邁入七炷香火之後,卻得到了驚天噩耗,你的家人,都在那場旱災中死掉了,對吧?”
他所講的這些內容,來自於袁不語教他的克製風先生的夢境。
“何止我一家人?風家莊四百六十二口人,都死在了那場旱災裡,
有人是活活餓死的,
有人是餓瘋了,去吃其餘的人,被活活打死的,
還有人是被賣去做了奴才、窯姐,甚至被人做成了法器,
千裡餓殍遍地,豈是輕鬆幾句話便能言說的?”
風先生並不知道周玄為何如此詢問,但既然聊到了當年的回廊河,他便有抑製不住的表達欲望。
“正因為你們家人、莊人,被餓死了,被拐子害死了,所以你便組建了拐子堂口,把風家莊、回廊河發生過的慘事,發泄到明江府老百姓身上?”
“你若這麼想,那便看輕我了,明江府神明的生意,害了回廊河,我要向神明複仇。”
“就憑你的人間無距?你連我都殺不了,怎麼斬天穹之上的神明?”
“隻有香火高,才配複仇嗎?”
風先生忽然停止了撞擊囚籠,仰頭望著天,說道:“凡人才是井國最強大的力量,我要以明江府上千萬百姓的命,與神明一戰。”
周玄聽到此處,眉頭皺得極深,這番交談,讓他敏銳的意識到——風先生似乎藏著很大的布局,
“用明江府上千萬百姓的命,與神明一戰?你有毀掉明江府的念頭?”
周玄問道。
風先生卻再沒應答,那明月囚牢已經被他撞得隻剩下薄薄一層,再撞擊幾次,他便能逃出生天,以人間極速再次跨府遠行。
至於周玄的日遊神魂,跟著就跟著唄,反正也傷不了他。
風先生不信周玄可以全天候不斷的日遊,追他到天涯海角。
“你要毀去明江府?”
周玄再次問道。
“拐子三十年的布局,已經快成功了,不光是我在布局,那位小姐也在布局。”
“你說的小姐,就是明江府邪神的主人?”
周玄問道。
“何必多問呢?周玄,你救不了明江府,就像你困不住我一樣……”
“就像三十多年前,你救不了你的家人、莊人一樣?”
風先生聽到此處,勃然大怒,猛的回頭,怒瞪周玄,但他看清楚周玄目光中帶著些許憐憫的時候,他的怒氣忽然就消失了。
“你不是在嘲笑我?”
風先生問。
“當然不是,我隻是要提醒你。”周玄反背著雙手,像極了一個登台表演的說書先生,說道:“風先生,我追你之時,師父向我傳授了一個夢境,他說這個夢,能克製你,
這個夢,便是讓你重新回到三十多年前的回廊河,去瞧清楚,你的家人、莊人是如何慘死的——這個夢,你走不出來。”
風先生聽得目齒儘裂,他想不到,從小便是玩伴的袁不語,竟然給周玄出了一條這樣的毒計。
“師弟,你的手藝可都是我教的,你竟然這麼對我?”
“彆著急罵我師父,追你的路上,我想通了,師父對我很好,我不忍心師父擔上罵名,所以,我師父教我的那個夢境,我不打算用,
我用我自己的夢境,向你這個說書人前輩討教一二。”
周玄坦然說道,他知道袁不語的夢,一定能困鎖風先生,
但他同時也知道,一旦他用出這個夢對付風先生,師父往後餘生裡,怕是睡不成安穩覺了。
“說書人一門,有個老禮,叫謝師書,出師之後,與師父同台講一篇書,師父瞧瞧徒弟用不用心,徒弟看看師父有沒有藏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