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情況……偏殿內,一時安靜下來,無人選擇先開口。
坐在上首的帝師環視眾人,平淡道:
“既無人說話,便由老夫牽頭。今日召集諸位齊聚宮中,所謂何事,想必你等都已心知肚明。
自陛下在洛山失蹤,各地陸續傳遞來消息,如今,除卻臨封、嶺南、淮水三地外,五路藩王異動,時局動蕩,京中亦流言四起……”
董太師略一停頓,繼續說道:
“然則,局勢亦非傳言所述般凶險。北方,燕山王被羅克敵率邊軍遏製於拒北城,西方,鎮國公亦壓製住蠢蠢欲動的河間王,濱海一道,陳王封鎖邊境,大有閉門不出,割據一方之意……
仔細算來,犯上作亂,威脅京師的,無非建成、雲浮、青州三地叛軍。而前兩者雖勢大,卻尚未渡過淮水,何況有臨封一地阻隔,也非眼前危難。”
這一番話術,頗顯見地。
先對局勢惡劣予以正麵承認,並不隱瞞,旋即逐一分析,瓦解流言恐怖。
“按太師所言,如今迫在眉睫的,還是青州軍。”刑部尚書緩緩開口:
“青州在京城以東,因東方臨海,並無邊軍重鎮,自陛下失蹤後,青州恒王率先打出‘勤王’大旗,策反了青州軍府,近乎暢通無阻地逼近城外。”
兵部尚書淡淡道:
“青州兵不強,馬不壯,能暢通無阻,實乃占據地利爾,如今薛樞密使赴臨封執掌大局,留下京營出動,將青州兵阻隔在青州邊境,寸步難進。
可見青州兵不足為慮。
依我看,眼下迫在眉睫的,並非恒王兵馬,而在於陛下失蹤,群龍無首。如今城內動蕩,可見一斑。”
與趙都安、女帝、靖王等人猜測的一般無二,五路叛軍中。
恒王率領的青州叛軍,是第一支逼近京城的。
然而,恒王興衝衝而來,卻被京營大軍逼退在京城以東數十裡外,無法寸進。
無力以武力攻破京營的恒王屢次以“王爺”身份,命令朝廷開門迎接,皆遭慘拒。
然而城內大多數人並不知青州虛實,隻聽到叛軍打到幾十裡外,就已人心惶惶。
“我也以為,當務之急,非在叛軍之上,而在尋覓陛下回歸。”袁立平靜開口。
身為清流黨魁,他一說話,便吸引了群臣望來。
鬢角霜白,儒雅清俊的禦史大夫端坐椅中,目光森然,望向馬閻:
“督公,詔衙與影衛有聯絡法子,如今可覓得陛下蹤跡?”
有“閻王”綽號之稱的大太監官銜三品,座次稍後,見袁立望來,板著臉道:
“京外最新一次消息,還停留在陛下與趙少保現身淮水,再往後的,尚未收到。”
略一停頓,他補充道:
“此外,影衛彙報,莫昭容一行暫且安全,已回返臨封,其與白馬司監,禮部尚書,漕運總督等官員,一路阻礙叛軍步伐,初見成效。”
群臣騷亂起來。
他們對於莫愁等人的死活並不太關注,在意的隻有女帝生死。
當初,女帝失蹤後,莫愁一行大臣意識到,必須令京中知曉女帝未死,否則必然大亂。
故而,那時海公公就聯絡影衛,將趙都安護駕女帝,尚未被捕的消息傳遞了回來。
這也是朝局大體依舊穩定的關鍵:若女帝真死了,群臣哪裡還會坐下來商討?早城門大開,迎王爺入京了。
“陛下吉人天相,如今已入淮水,回返京城亦不遠了。”有皇黨官員大喜。
“先聲明一句,我是衷心企盼陛下安然無恙的,但眼下局勢,淨說好聽的沒意義。
陛下遠在淮水,何時能回返?又是否能回返?皆是未知數,哪怕回來,也未必……”有人陰陽怪氣。
“你這話是何居心?!莫非是投靠了反王?”一名年輕臣子大怒,起身斥責。
後者反唇相譏:
“我一心唯有社稷,不像你,在這等時候還不敢麵對局勢。”
“你想死麼?陛下可還在呢!等回來,我定要參你一本!”有禦史加入戰場。
“嗬嗬,陳禦史,你要參大可不必等陛下回歸,向太師上書也是一樣。”一名給事中冷笑,參與口水戰。
一時間,仿佛點燃了火藥桶,雙方爭吵起來,整個偏殿喧鬨如菜市場。
“肅靜!”
董太師聽了一陣,麵色陰鬱,須發抖動地怒喝:
“要吵滾出去,今日召集你等,隻為聽你等聒噪麼?”
眾臣噤聲,氣氛一陣沉悶。
袁立輕咳一聲,打圓場道:
“眼下不是爭吵這些的時候,陛下雖身在險境,然則有趙少保護持,必能逢凶化吉,遲早能回歸。
何況臨封還在朝廷手中,隻要陛下能入臨封,自然安全。而我等食君之祿,在此之前,唯有替陛下守好京城,青州兵暫時不足為慮,倒是城內謠言四起,人心浮動……
今日太師召集諸位前來,想必也是要諸位回去,各自出力,穩定局勢,起碼在陛下回歸前,城內秩序不能亂。”
群臣紛紛附議,認同這個道理。
袁立又忽地看向坐在對麵,一副垂垂老矣,行將就木的老對頭:
“李相,你沒什麼要說的麼?”
自入殿後,不發一語的李彥輔眯縫的眼皮撐開,笑了笑:
“袁公與太師所言,我亦讚同,就這麼辦吧。”
三位頂級大臣開口,接下來事情順利許多。
無非是針對城內各個不安分的地方,分派任務,以穩定大局。
不久後,朝會結束,群臣退去。
袁立和董太師是最後離開的,前者望著空蕩的偏殿,起身道:
“群臣嘴上雖認同,但許多人心中已是慌了神。”
董太師歎息一聲,疲憊儘顯:“我又何嘗不知?”
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這個道理,放眼古今,概莫能外。
他們所能做的,也隻有儘力維持罷了。
“李彥輔最近,安分的過分。”
袁立忽然開口,陽光從殿外照進來,他瘦長的影子斜斜落在光潔的地磚上。
須發皆白的董太師看了他一眼:
“今日朝會上,一些唱衰的人,應是他暗中安排。”
袁立目光深邃,望向殿外:“我指的,不是這些朝堂上的小手段。”
董太師心頭咯噔一下:“你是說,他可能……”
袁立搖了搖頭,笑了笑:
“或許是我想太多了,以李彥輔的性格,眼下想的大概還是如何押寶,才能利益最大化,若帝位當真換人來坐,他又如何謀求安穩渡劫。
不,或許淮水李家,早已同時押寶不同藩王也不一定。”
董太師眯起眼睛,盯著他:
“那你呢?你袁立又是否相信,陛下能回來,穩住大局?”
袁立淡淡一笑,邁步往外走,沒有予以回答。
董太師望著他離去,殿內空蕩的隻剩他一人,這位當朝帝師沉默良久,閉上了眼睛。
袁立提醒自己,要提防李彥輔。
可……袁立此人,以及其背後的清流黨,就真的可以相信嗎?
……
……
李彥輔走出皇宮,在下人攙扶下,鑽入馬車,返回相國府。
一路上,他都閉目假寐,節省體力。
從今年開春起,李彥輔的身體便不好,以往一些身體上的老毛病頻頻發作,分明年歲比董玄小了不少,但精氣神,卻一年不如一年。
起碼他在外人眼前,是這樣的。
回到府邸後,李彥輔在下人服侍下寬衣解帶,脫下朝服,換上了寬鬆的他最喜歡的那件紅色的袍子,旋即前往書房,翻看公文。
“老爺,該喝參湯了。”
書房門被推開,一名三十餘歲的婦人眉眼恭順,端著參湯走進來。
將其放在書房的桌上。
李彥輔放下書冊,抬眼看了她下,點了點頭,拿起勺子一口口喝著。
這名婦人乃是當朝相國的一房妾室,李彥輔正妻死去多年,亦鮮少納妾,這名第三房妾室,乃是他曾經的一名“學生”。
其人從不爭寵,低調溫順,雖沒什麼名分,卻深受年邁的李彥輔喜愛,連小閣老在這位不爭不搶的妾室前,都不敢造次。
“還有事麼?”李彥輔一邊喝參湯,一邊詢問。
小名”小玥”的妾室輕聲道:“應龍來了。”
“叫他進來吧。”
“好。”
小玥走出去,俄頃,書房門開。
年近四十,容貌陰氣頗盛的小閣老李應龍領著一名隨從仆人,跨進門檻:
“父親,家裡來人了。”
話落,他身後那名扮做仆從,實則為淮水道李氏宗族家仆的中年男人噗通跪下:
“小人奉族中之命,來給相爺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