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雖奪,但曹真張郃等人尚在關中,陛下亦需儘快結束宛城戰事,親往長安,以定雍涼大局。”
說話的是侍中程畿,自馬良去當長沙太守後,常跟在劉備身邊的侍中就隻有程畿和郭攸之。
既是武侯祠十四文臣之一,又是文臣中少數有武將風的一類,程畿能出謀也能帶兵,劉備也常將程畿帶在身邊。
一旁的郭攸之,亦有同樣的想法,更提及了荊州在錢糧人力上的壓力。
跟曹丕在宛城對峙,對錢糧的消耗頗大,也勞累役夫。
眼下諸葛亮和法正又都不在江陵,時間若是拖得太久,或會再生意外。
最重要的是:對峙太久會影響農耕。
對於農耕時代,影響農耕的後果就是軍民吃不上飯。
若吃不上飯了,什麼都是虛的。
“曹丕親引大軍,想儘快結束戰事,可不容易。”劉備斜倚憑幾,似有猶豫。
程畿進言再諫:“先賢有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燕王已奪取長安,陛下也無需再執著宛城。知足知止,方能避免災禍。”
郭攸之亦諫:“韓非子曾論十過,其一過為‘貪愎喜利,則滅國殺身之本也’;呂不韋曾論權勳,亦言‘利不可兩,忠不可兼。不去小利,則大利不得’。
臣請陛下斟酌。”
不論是程畿還是郭攸之,都在引經據典來勸諫劉備。
程畿引用的是老子的《道德經》,以老子克製欲望的思想來勸劉備知足知止。
郭攸之則引用的是《韓非子》《呂氏春秋》,來勸劉備不可貪婪剛愎,主張舍棄小利以謀長遠。
雖未直接說出具體的策略應對,但寥寥數語也達到了讓劉備斟酌深思的目的。
貪。
往往會令大好形勢出現不可預知的意外。
就如前幾年關羽水淹七軍一般。
若不是關羽太貪,也不會被孫權偷了江陵。
也應了《道德經》中知足知止能避災禍,應了《韓非子》中貪婪剛愎是亡國隕身根源。
劉備沒有立即決定,是知足知止,還是貪功對峙。
這等軍國大事,也不是腦子一熱就可以決定的。
劉備也不是袁紹。
會郭圖說一句打就打,審配說一句不打就不打,選擇困難症在劉備身上並不明顯。
劉備考慮更多的是:
若是停戰,是否錯過了奪取宛城的良機?
若不停戰,是否會出現不可預料的意外?
劉備在猶豫。
對麵的曹丕同樣在猶豫。
若是退兵,宛城極有可能被劉備奪取。
若不退兵,萬一關中局勢繼續惡化,劉封會威脅到潼關甚至洛陽。
畢竟。
劉封能打出一日破武關、十日破嶢關,出兵一個月就拿下長安的駭人戰績,焉知不會再破潼關、兵指函穀關?
大帳中。
曹丕頭疼如麻。
每次頭疼的時候,曹丕都會想起昔日的曹操,也是經常這般。
正逢司馬懿入帳詢問夜間口號,曹丕下意識的道了一聲“雞肋”。
一時之間,曹丕和司馬懿都愣住了。
昔日曹操於漢中之戰時,也是麵臨進退兩難,以“雞肋”為夜間口號,主簿楊修聽聞後便整理行裝,旁人問原因時,楊修就答“雞肋,食之無肉,棄之有味。進不能勝,退恐人笑,在此無益,不如早歸。”
雖說楊修最終被曹操以“泄露機密”為由處死,但曹操最後的撤兵也證明了當時的楊修猜測無誤。
而眼下。
曹丕竟也發出了“雞肋”的感慨。
彼時彼處,此時此處,竟有相似之感。
“仲達,可有良策教朕?”
曹丕歎了口氣,輕聲詢問。
司馬懿欲言又止。
這,能說?
楊修之死曆曆在目,至今令司馬懿感到頭皮發麻。
雖說曹丕不是曹操,但司馬懿也不能去妄言退兵。
“仲達有話,不妨直言,你乃朕的肱骨,不是外人。”曹丕看出了司馬懿的顧慮,遂又安撫。
司馬懿斟酌了片刻,道:“太尉在軍報上稱‘太子雖敗,但並未辱沒門風’;又稱‘中原富饒,非一時勝敗能決’。
故太尉文和公亦有言,用兵之法,先勝後戰,預估敵人的實力然後調兵遣將,故而能舉無遺策。
文和公又言,群臣之中,無人是劉備對手,即便以天威親臨,也難有萬全之勢;先賢有舜舞乾戚使有苗臣服,故應先文後武。
臣以為,陛下應該斟酌考慮,兩位太尉的忠言。”
司馬懿是懂明哲保身的。
分明是自己想說的話,卻引用鐘繇和賈詡的話。
一個是現任太尉,一個是已故太尉。
至於他司馬懿?
嗯,司馬懿隻是認同兩位太尉的言論,而且稱其為“忠言”。
這趨利避害玩得叫一個溜。
不論是鐘繇還是賈詡,在曹丕心中的地位都是很高的。
昔日曹丕聽說鐘繇有塊玉,想要又不好明說,就托人去暗示,鐘繇二話不說就將玉給了曹丕。
以小見大,足見二人情誼。
賈詡則是直接支持曹丕為世子的人。
昔日曹操私下詢問賈詡曹丕和曹植誰適合當世子,賈詡直接來了一句“我在想袁紹和劉表的事”。
而如今。
賈詡已故,鐘繇老邁。
大部分人都有個脾性,越是求而不得的就越在意。
故而。
死了的賈詡往日忠言,比活著的司馬懿忠言更“順耳”。
老邁的鐘繇忠言,比健壯的司馬懿忠言更“順耳”。
曹丕亦如此。
這些勸諫的話若由司馬懿直接說,曹丕又會被動觸發“帝不聽”,還有可能埋怨上司馬懿。
可假借賈詡和鐘繇之口,曹丕聽起來就順耳多了,或還會在心中來一句“悔不聽太尉良言,方有今日之禍”。
而曹丕的反應,也如司馬懿預料。
鐘繇軍報上的勸諫曆曆在目,故太尉賈詡的忠言猶在耳邊。
良久。
曹丕心中有了決定:“朕若直接退兵,等於是棄宛城諸將士於不顧;宛城,朕可以讓,然而宛城諸將士不能有失。
仲達可派人替朕傳訊於劉備,彼若肯罷兵,朕願讓出宛城;若三日後博望坡的漢軍不肯撤離,朕會調北方四州之軍力,與劉備不死不休。”
談歸談。
曹丕也沒丟了銳氣。
加上三日期限,其實也是在爭麵子。
大意就是:若劉備信守承諾的將兵馬撤出了博望坡,那曹丕自然也有帝王的風度不會趁機搶占博望坡險要繼續對峙;若劉備連兵馬都不敢撤出博望坡,那曹丕為了臉麵就會繼續跟劉備死磕。
對於曹丕這個位置的人而言:軍事更多服務於政治,而非單純的勝敗。
曹丕的信使很快抵達了博望坡。
黃忠不敢自專,派嶽舉帶著曹丕的信使去劉備的大寨。
見曹丕信中那毫不掩飾的“你我各退一步”之意,劉備不由發笑:“想撤兵竟還要與朕相商,曹丕不如其父多矣。”
嘲笑歸嘲笑。
劉備也認真的權衡利弊。
漢魏雙方,目前其實都是在強撐。
不論是劉備還是曹丕,這幾年都在大量用兵,很少有與民更始的時候。
在宛城繼續對峙,對雙方都沒好處。
思慮良久。
劉備同意了將博望坡的兵馬撤回。
不僅如此,還將宛城西麵的張飛以及東麵的趙雲也撤回了大寨。
隻不過在撤回大寨後。
劉備又令眾軍在南門外列陣,營造出一副準備強攻宛城的聲勢。
大意就是:既然你誠心誠意的讓出宛城,那朕就勉為其難的接受了,可若反悔不講道理,那朕也是會拳腳的。
換而言之。
劉備壓根不怕曹丕反悔,將博望坡的兵馬撤回來,也僅僅隻是讓出了一道防線。
大不了繼續對峙。
誰怕誰啊!
可若下次曹丕想撤兵,那劉備就不會和和氣氣了。
曹丕倒也沒反悔。
在劉備將博望坡及宛城西麵和東麵的兵馬都撤回大寨後,讓徐晃夏侯尚等人放棄宛城的詔命也送到了宛城。
不是曹丕不想反悔,有那麼一瞬間曹丕也想反悔。
隻是相對宛城,曹丕更擔心潼關。
若潼關也失守了,曹丕就得考慮遷都了。
不論是丟襄陽丟宛城還是丟長安,都隻能算是前線戰事不利,都可以用戰略性撤退來掩醜,最多是軍事上的失利而非政治上的失利。
可遷都就不一樣了。
都遷都了,就等於已經承認不如劉備了,承認自己不行了。
男人不能說自己不行。
曹丕同樣不能說自己不行。
昔日曹操想遷都,是怕劉備將劉協給搶了今後就師出無名了,所以遷都與否對曹操的聲望損失也隻是小部分。
可曹丕如今是曹魏的皇帝,一個以代漢自居的新政權。
麵對口中的“偽漢”政權,以正統自居的曹魏卻要遷都以避鋒芒,這是在乾什麼?
還不如開門投降算了。
沒準還能封個安樂公。
宛城。
夏侯尚氣得拔劍砍桌。
作為夏侯家的新秀,夏侯尚感覺最近幾年自己的人生很倒黴。
以前跟著曹操平冀州,意氣風發;跟著曹彰平烏桓,所向披靡。
結果。
在南鄉被壓著打,在宛城還是被壓著打。
這幾年光被壓著打了,就沒一次能意氣風發所向披靡。
“若任城王在,必不會如此憋屈!”
夏侯尚越想越氣。
若按正常時間線,曹彰去歲就會暴斃。
由於天下格局的變化,很多事都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