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請問你到哪裡?”忽然坐在他對麵的男孩子問她。他的年齡大概在二十二三歲,平頭,有點黑。
像他這樣的人,應該按照四川的傳統叫她“小妹”。而不是這個樣子要土不土,要洋不洋。要古不古,要今不今地叫她“小姐”。
湘瀟取了紅帽子放在桌上,說:“西昌”。
“我到終點站成都。你是到西昌玩呢還是回家?”他極感興趣地問她。
“回家,我家在西昌。”她淡淡地回答說。
“聽你的口音,不像是西昌人呀。”也許是旅途太無聊,他居然有很好的談興。
“我是內江人。父親因為修成昆鐵路到了西昌,後來全家都移民了。快十年了,可還是鄉音難改。”
反正,這些都是些亳不關鍵的話題,沒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再說,旅途嘛,無聊嘛。再說,又不是在冼銳麵前。
什麼,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在火車上,在眾目睽睽之下而已。她具有與生俱來的懷疑精神,懷疑冼銳,懷疑一切。她誰也不相信,她就不相信他能夠把她拐跑。
整整十二個小時,這麼漫長的旅途,竟然不說話,不去了解一下這個世界上的新鮮事。
反正,出都出來了。反正,她也已經把冼銳得罪了。從心裡反思容易,從行動執行困難。
那不是她的風格。
她也不是跟雲學的,她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她既有一點點像雲,又有一點點像小葉。反正,偏執的人,容易放棄的人,都是這個樣子的。
他們就這樣談了起來,主要是她在聽他講。他海闊天空地給她講他所經曆的廣州,講廣州的打工妹,打工仔的悲慘遭遇和生存的艱難。講他們因為住危房而喪生,因為使用機器而絞斷了手。講他們住墳墓,講他們為了生存而燒殺搶掠,無所不為。
也講他們,包括他自己,奮發圖強,奮鬥不止的故事。他說他現在終於在一個電子廠裡做到了小課長,還是比在農村裡種地強多了。
原來,生活竟然是這個樣子的,真的是讓人毛骨悚然。彆人一天到晚都為了生存而奔波,而她,卻有閒心在腦子裡胡思亂想。難怪不得,冼銳要說她腦子裡儘裝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如果說她所回憶的童年的窮,要麼是彆人的,要麼是遙遠的。是鄉村裡的,天生的,無可奈何的,是純淨得像藍天白雲似的。
那他所講的,雖然也是彆人的,卻是正在發生的。是大城市裡的,人類自己製造的。是拚命掙紮的,是雜亂得像汙水處理廠排出來的五顏六色的廢水。真是讓人覺得有毒,真是讓人揪心。
淩晨1:30。
湘瀟要下車了,他起身從行李架上幫她拿下了行李,說:“你這次去昆明的收獲可真不小,把西山的石頭都給搬回來了。”
“豈止是包裡裝了石頭,連心裡也裝了石頭了。”湘瀟苦笑道。
他又說:“你如果搬不了這麼多,那我幫你搬一些回成都。我也剛從西山回來,可惜記性太差,忘了像你這樣撿幾塊石頭帶回來了。還是女孩子心細。”
因為明天一大早要去學校,她在西昌南站下了車。她拎著行李向檢票口走去,不經意地回首,她看見他正趴在車窗上,笑吟吟地向她揮著手……
真的很感謝他這一路上的陪伴,她這個旅途是充實的,豐富的,放鬆的。一點也不像是,剛剛失了戀的。
跟去昆明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在去的時候,她反而不像是在熱戀之中。倒像是,失了戀似的,真的是,顛倒了黑白。
沒有冼銳,她果然要輕鬆快樂許多。他真的是,太讓人壓抑了。就算是她千遍萬遍地想過他的好,就算是她千遍萬遍地想過他的無比英明與正確。
但是他還是,太讓人壓抑了。原地踏步與向後退果然是讓人舒適無比,向前走的每一步都實在是荊棘遍地。
天還早,湘瀟提著行李向候車室走去。附近的小旅社,傳說有人吸毒,她害怕住進去。她準備就在候車室待一晚上,明早8:00再到學校去領畢業證。
連連兩夜不眠,現在又已經是淩晨兩點,湘瀟的眼睛睏得幾乎不能夠用火柴棍撐開。但是她不能睡,她得照看行李,她睜著疲憊的眼睛向四處環視。
候車室的眾多長凳子上隻躺著屈指可數的幾個人,空蕩蕩的,讓她有些不安。
大約兩點半。
一個年紀輕輕的女瘋子跑了過來,雖然滿臉汙垢,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來她曾經的眉清目秀。她拚命地搖著檢票口的門,弄得鎖住門的鐵鏈子哐當哐當地一陣陣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