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月夜。
星燈千盞照兩岸,石橋一道水中央。
每至傍晚,流金河便是城裡年輕男女最願意去的地方。
燈火昏黃,橋頭拐角,給一切蒙上了層旖旎柔光,許多隱秘而不背人的小心思,在寬袍大袖與羅裙翠衫間,悄然滋生,就像這條穿過拱洞的河,無聲無息,卻堅不可摧。
“金陵送爽齋的扇子,宴大家親筆題詞,過路朋友,買不買,都來看看……”
“玉釵玉環,可送心上人啊!”
“客人,您瞧瞧這個…”
玄袍鬥笠人獨自坐在石橋當間的墩柱上,圓月燈光照耀下的流金河,從腳下默然穿過,似乎與兩岸的煙火喧囂,毫無乾係。
這個夜晚,清冷得很!
一艘晚歸的烏蓬船從下遊逆流而來,搖櫓的是個蓑衣老者,胡須雪白,滿臉溝壑,每向外推動一次槳木,枯瘦的手臂上青筋隨之鼓起。
“很難想象,一個並非武夫的老者,身體還能這般堅韌,人體潛力,還真是無窮啊。”
離拱洞還有四五丈遠時,他朝著船夫招手。
那老者仰頭,高聲問道:“客人是要用船嗎?”
張玉點頭,隨即飛身躍下,腳尖踩著水麵,踏出圈圈漣漪,三步跨出,便穩穩落到船頭,頭上戴的鬥笠紋絲不動,借著梢頭那隻舊燈籠看去,河水才稍稍沾濕靴底而已。
“客人好俊的功夫!”
撐船老者活過六十個春秋,見多了奇人異士,便是河神爺從水底爬上船,找他喝酒,都不一定會多驚詫,要財沒財,沒做虧心事,誰會與一個撐船老翁為難?
“客官去哪裡?”
“東岸上遊有個餛飩鋪子。”
“劉家餛飩鋪?”
張玉點頭。
“好嘞。”
兩裡路不到,幾個銅板的船費,但畢竟順路,就當天上掉錢了,自然沒有嫌少的。
張玉站在船頭,玄袍被風吹起,露出腰間刀劍。
不過半刻鐘,老者將船掉轉方位,向河岸靠去。
“船資,你收好了。”
蓑衣老者忙鬆開搖櫓,將滿是汙泥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正要去接,對方卻不耐煩了,鬆開手掌,船資‘叮叮咚咚’的落在昏暗的艙板上。
“這年輕人也太心急了。”
客人上了岸,身形消失在岸邊往來的人影裡。
老者摘下船頭那隻燈籠,一照,心驚,十幾角碎銀子遍布船艙各處,歸攏起來,至少有近十兩,他連忙熄滅燈籠,奮力推動搖櫓。
“河神顯靈了!河神爺顯靈了!”
“再攢兩年,再攢兩年,給孫子娶媳婦的錢就夠了……”
衰衣老者心中暗喜,卻忽然微愣,他覺得那個客人,好像有些麵熟,約莫幾年前也坐過自己的船,他不願再去細想,臉上的笑容複又流暢起來。
時過境遷,幾年前,他終究未能及時攢出上私塾的資糧,孫子如今在碼頭扛大包,那雙與實際年齡不符的手,隻怕是再也拿不起筆了。
可人生就像這條流金河,一站趕赴一站,既往已成定局,未來猶然可期。
……
流金河東岸,‘劉家餛飩’的招幌在夜風中飄揚,四隻燈籠,高高掛起,原本的祖孫三人,隻剩下兩道身影,在灶台前忙活著,有些嬰兒肥的小姑娘努力維持,卻總歸慢了半拍。
“煮好沒有!”
“你家賣的到底是銅餛飩,還是鐵餛飩?”
“總不會是人肉餛飩吧?”
“那待會吃的時候,師兄可要仔細看看,裡麵是不是有頭發、指甲,哈哈哈……”
張玉來時,這裡已經坐了四桌客人,其中卻有兩桌人,打扮相同,紅衫帶劍,好巧不巧的,正是出來吃夜宵的嵩山派弟子。
“一碗餛飩。”
“客人請坐,客人稍候。”
那稍有幾分嬰兒肥的小姑娘說著話,正用笊籬從沸水中撈出煮好的餛飩,每碗分好十二隻,撒上配料,澆上肉湯,給那兩桌客人端上去,十分麻利,老婦人隻能打些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