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桀驁不馴的樣子麼?
——恢複一下麼?
關麟的話在關羽的耳中、眼中、心中回蕩。
宛若遊轉於他的每一寸身體。
讓關羽一下子就意識到,這一次的父子對決,又、又一次的以他的失敗而告終。
關麟那黑幽幽的瞳孔烏亮如同寶石,穩穩的凝在父親關羽的臉上。
見關羽丹鳳眼睜開,尤自一副“驚魂甫定”的模樣。
關麟一攤手,
“老爹不願意恢複,就算了!我隻是覺得,老爹桀驁不馴的樣子更英武一些!”
“至於,那些連弩、偏廂車、木牛流馬,老爹帶回去就是了,話說回來,黃老邪那邊可能還有一些,孩兒讓他派人送到關家軍軍營好了。”
說到這兒,關麟露出了一個展顏般的微笑,他再度搓了搓手。
“好了,這手也擦乾淨了,老爹的軍械也要到了,茅房裡這味兒挺衝的,孩兒先行一步,去點兵了,老爹切莫忘了,這綠色的袍子孩兒擦手用了,還是要洗一下的,咱們關家人總是需要講衛生。”
說到這兒,關麟轉過身,揚揚手,就像是一個勝利者的姿態一般走出了茅房。
事實上…
這父子倆,真要論及誰尿的遠,關麟那小身板兒,還差得遠呢。
關羽贏了這泡尿…
贏了這批軍械,卻輸給了兒子一分自傲!
看著關麟徐徐離去的背影…
一抹混雜著欣慰、惆悵、感動、憂傷的情緒漸漸的浮現在關羽的唇邊,也浮現在他那張亙古不變的麵癱臉上。
罕見的,他的嘴角咧開,那種種情緒竟似在這一瞬間,變成了純粹的笑。
“——哈哈…”
關羽笑了,笑的很克製,很小聲。
他像是生怕關麟會聽見,然後笑話他,這會影響兒子心目中,他關羽那高大佇立的形象。
可很快,“哈哈哈”關羽的笑聲再起。
這一次,沒有了克製,是大笑…是悵然的笑。
他意識到,他何須在乎那所謂“高大佇立”的形象呢?
這抹形象,在關麟的麵前,本就一文不值。
“——哈哈哈…”
笑聲再度揚起,這笑容宛若和煦的春風,將凝鑄了一個冬天的積雪融化。
不可思議的,這茅房之地,臭氣熏天,關羽竟似感受到了冬去春來,聞到了屢屢花香…芳香四溢。
嗬嗬,倒是不知道這“芳香”,是來自關麟那泡尿,還是來自他關羽的那泡尿。
誰又能想到…
這對關家父子的這一次和解,竟是在茅房中,竟是如此這般的“有味道!”
關羽走出茅房時…
周倉守候在此。
“雲旗呢?”關羽忍不住問道。
周倉指了指校場,“四公子說要去點兵訓話!”
“他小子會訓話麼?”關羽喃喃道,這一道聲音是下意識發出的,極低,極細…其中卻包含著對那臭小子訓話的絲絲擔憂。
周倉並沒有聽清楚。
“關公方才說…”
“噢…”關羽並沒有重複,隻是挺直了胸脯,望向那校場的方向。
“——隨關某去看看!”
說話間,關羽想到的是兒子方才的話。
——『孩兒還是喜歡老爹一開始那種桀驁不馴的樣子』
——『桀驁不馴麼?』
想到這兒,關羽笑了,又一次展顏般的微笑。
雲旗提醒的是啊,他可以在心中擺低姿態,去承認他又一次輸給了這個兒子。
可…這隻能埋藏在心裡。
對外,他還是那個荊州百姓心目中“神”一樣的關公。
他是該恢複那桀驁不馴的模樣。
心念於此,關羽丹鳳眼開闔,威儀棣棣的氣場再度席卷全身,麵頰上一如既往的沒有絲毫表情,沒有絲毫血色。
他邁著龍驤虎步,步履鏗鏘有力。
他又變回了那個外表上“威武不屈”、“傲氣不可一世”的關公!
可他的內心心靈深處,卻已經潛移默化的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這是…心態上的變化,性格上的變化。
其實,就在剛剛,關麟在離開茅房時,他特地駐足了一下。
不是等老爹關羽,而是他突然就想到了一句話。
一個偉人的話。
一個人到了二十歲還不狂,這個人是沒出息的。
可到了三十歲還狂,也是沒出息的。
——『如今是孩兒狂的年紀,卻是老爹不得不收斂的年紀啊!』
…
…
江夏,長江以南,鄂縣。
孫權派來傳喚的侍衛轆轆遠去,未幾便隻餘一抹塵煙,在那冷硬的空氣中漸淡漸沉。
辭去了一路的勞頓,諸葛瑾站在館驛的門前,眉宇憂憂。
他是今早剛到這裡,本是要來給程普老將軍吊信,可還沒來得及趕去,就聽說大都督魯子敬病倒,奄奄一息。
那時的諸葛瑾,心情像是過山車一般,一下子蒙上了一層重重的陰霾。
他太了解魯肅之於東吳意味著什麼。
在諸葛瑾的心目中,東吳沒了周瑜,一切如舊,可沒了魯肅,那局麵…就控製不住了!
好在,就在剛剛,孫權派來的侍衛告訴諸葛瑾,大都督隻是勞累過度,再加上咳疾,故而體虛暈厥,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而與這條消息一道傳來的是孫權召諸葛瑾前去。
且…
要他帶上那準備過繼給諸葛亮的兒子,一道去!
正是因為這件事兒,如今的諸葛瑾,他的心情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
“吳侯不是傳喚父親去麼?怎生父親一動不動?不怕吳侯等急了麼?”諸葛恪行至父親諸葛瑾的身前,連忙問。
方才侍衛傳喚時,他就躲在後堂,聽得清清楚楚。
諸葛恪的話,令得原本一臉陰鬱的諸葛瑾驟然抬頭,他將手摸到兒子的臉上,撫開那被風吹得貼在臉上的發絲。
與此同時,低沉的話從諸葛瑾的口中傳出。
“恪兒,你決定了麼?”諸葛瑾語氣急促的道:“我知道,為父這麼問你,對喬兒並不公平,可恪兒…為父…為父…”
說到最後,諸葛瑾哽咽住了,喉嚨中的話完全說不出口。
是啊,諸葛瑾讓兒子諸葛恪去選擇去留,這對另外一個十一歲的兒子諸葛喬又如何公平呢?
這些不過是借口。
說到底,諸葛瑾是不舍得諸葛恪呀,他還想挽留這個“藍田美玉”,這個“添字得驢”的兒子。
可莫名的,自從從荊州歸來,恪兒就好像是去意已決。
無比堅定的“去意已決”!
聽著父親的話,諸葛恪邁步走近諸葛瑾,就去取衣帽為父親戴上,準備與諸葛瑾一起去麵見孫權。
他的話也同時傳出,“孩兒也舍不得父親,可既總要有一個人去那邊,為何不能是兒子呢?喬弟也一定會替兒子儘孝的!”
諸葛恪的話先是表現出溫存的一麵。
繼而…他的話變得冷了起來,“此前,孩兒與父親赴荊州,本是意氣風發、躊躇滿誌,卻不曾想,最終落得铩羽歸來的結局,讓父親在殿中受辱,那一次,是孩兒輸給了洪七公!”
“但這麼久以來,孩兒派遣了不少人去調查此洪七公,從一個個蛛絲馬跡中,從他建立的丐幫中,從…他那神鬼莫測的傳說中,可結果孩兒是一無所獲,孩兒得到的,隻是那陸伯言折戟長沙也與這洪七公有關!”
“越是這樣,不越是證明這洪七公深不可測麼?孩兒自詡…未必是他的對手,孩兒又對他太好奇了,或許隻有深入荊州,深入蜀地,成為其戰友,孩兒才能一睹其神秘的真麵目,如此…方不負孩兒夜間的輾轉反側。”
諸葛恪說了一大堆。
無外乎就是,我打不過你,我又找不到伱,所以…我選擇加入你。
這樣,我就沒必要找你,也不用擔心輸給你,甚至…還能獲得你的助力。
當然,這是一種理由。
絕不絕對。
“嗬嗬…”諸葛瑾突然笑了,“恪兒,你是為父一手帶大,豈能騙過為父?”
諸葛瑾深深的凝望著他的兒子,卻終究不忍讓他說實話,自己直接將話題帶入重點。“吾兒是覺得東吳沒有希望了吧?”
這…
驟然被說穿心中所想,諸葛恪下意識的抿唇,他踟躕道。
“父親…”
“你不用說。”諸葛瑾垂下了眼簾,心中已隱隱猜到兒子要說的話,他依舊不忍兒子張口,他直接道:“吾兒是覺得,從合肥一戰大敗,將那荊州送給了劉備後,東吳就沒有希望了吧!”
諸葛瑾的神色淡淡,他將手指收入袖中,繼續感慨:“是啊,北方的合肥突破不了,江夏的夏口又阻撓著東吳往荊襄的發展,西邊…則是長沙與江陵,一次偷襲不成?引起防備…那裡還如何突破呢?”
“再有江東兵問遼色變,那張文遠的名字便是小兒聽到也不敢哭泣,如此的東吳上下,士氣低落,軍心渙散,民心浮躁…僅僅能通過征伐交州,去緩解這愈發頹唐的局勢!吾兒如此聰慧,豈會看不出,如今的東吳猶如困獸,所有行動,不過是困獸之鬥爾!”
諸葛瑾一口氣說出了一大堆。
諸葛恪深深的望著他的父親,眸色烈烈,“從吳侯決定打交州起,東吳就已經走遠了,就注定走不出這困獸之鬥…”
“不用再說了。”諸葛瑾打斷了諸葛恪的話,他緩緩向一側走了幾步,扶住一棵半枯的老樹,慘然一笑。“也好,恪兒聰慧,若能得孔明教誨,前途勢必無量…諸葛氏一族謀篇布局,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立於不敗!”
“這是自然。”諸葛恪笑道,“畢竟,諸葛一氏家學淵源嘛…隻是…”
話說到最後,諸葛恪的眉頭一揚,麵頰上突閃煞氣。
“孩兒擔心父親…”
“是擔心你、我各為其主?互相為敵?”諸葛瑾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