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夏,曹軍衡山大營。
關麟放回去的俘虜,悉數被於禁貶至衡山大營的後勤處。
此刻,夜靜更闌,這些俘虜與一乾後勤的兵士正在圍著篝火聊著什麼。
“你猜為什麼那些江夏兵這麼能打?原來是因為咱們丞相的那‘征寡令’,他們的媳婦都被丞相給征召再分出去了,故而一個個戰役高漲,一天天的請戰,若非被俘於此安陸城內,我怕是這輩子也見不到如此高昂戰意的軍隊啊,這麼比…咱們這邊的戰意…士氣,差了何止一星半點…”
這話是一個俘虜說的。
一個南陽兵接話道:
“也不怪那些江夏兵,這些年丞相因為爭奪荊州,大量的征召南陽的兵士,徭役更是比桓靈二帝時期更繁重了幾倍不止,嗬嗬…說起來,我們南陽還曾是南都呢?還是光武中興之地,雲台二十八將,單單我們南陽就十一個,可…誰能想到,到這曹魏時期,南陽人活的不如豬狗啊!”
誠如這南陽兵所說的,自從曹操征討張繡的那一次,精蟲上腦,半夜踹了寡婦門,然後一炮害三賢後,南陽…這個曾經的南都,大漢經濟中心,號稱“中州糧倉”的地方,就像是被曹操徹底的拉入了黑名單一般。
凡是徭役,這裡最重;
凡是刑罰,這裡最嚴苛;
凡是糧賦,這裡征收的最多,這也造成了南陽地區對曹操的極致憤怒…
當然,這股憤怒並沒有表現在明處,更多的是南陽地區百姓、農戶的敢怒不敢言。
有本事的早就遷移出去了。
沒本事的…困在這裡,要麼從軍…要麼任人宰割。
可以說,南陽表麵繁榮、中州糧倉的背後,是無數被壓迫百姓的最極致、最無聲的痛苦。
聊到江夏兵,這些南陽兵難免感同身受。
“唉…比起曹丞相,江夏的關四公子真可謂是仁德了…”又一名俘虜感慨道:“試想一下,他隻要把我們俘虜在安陸城,隻要拖得幾個月,因為《征寡令》,我們的妻女就會被地方官征召再嫁,那時候…我們如何能不歸降?可…偏偏,他沒有這麼做呀,他生怕釀成如此慘狀,所以竟…竟將我們放回來了!以往隻是聽說劉玄德惟賢惟德,是個仁義的人主,如今一看他手下的關四公子,就能體會到幾分劉皇叔的風骨了,有時候真不懂了,這亂世究竟要終結於怎樣人的手中。”
似乎是因為說到動情處…
另一個俘虜道:“一說到這個…就忍不不住…”
話沒說完,眼淚卻是“吧嗒”、“吧嗒”的流了下來。
其實,這些關麟放回的俘虜裡,隻有極少數回了家鄉,大多數還是再度回到軍中。
說到底…回到家鄉倒沒什麼。
可…繁重的徭役、賦稅,家裡又多了一口人,多了一碗飯,本就不多的口糧,還能支撐家裡人活得下去麼?
這是極其現實的,是他不得不考量的。
“爹…”就在這時,距離這篝火不遠,營帳後的朱術小聲提醒父親,“爹,他們說的…”
原來,朱靈與朱術一早路過這裡時,聽到後勤軍中的將士們說話,默契的停下腳步,藏在帳篷後偷偷的聽…
這不聽不要緊…一聽之下,隻覺得…軍心浮動啊!
這是大事不好,是不妙的先兆。
“回去說。”
朱靈輕吟一聲,然後快步回了他的軍帳。
一入帳,朱術就忍不住開口:“這一仗,於禁將軍損失慘重啊…折了將近萬人不說,就連董衡將軍也被敵將廖化陣斬,整個曹軍士氣低落…再加上現如今那關麟將俘虜放回,局勢已經陷入了極端不利的境地。”
“這些不用擔心。”朱然冷靜的分析道:“於禁將軍乃是五子良將之首,他的兵之所以厲害靠的是嚴明的軍紀,不是個人的勇武,一次敗仗影響不了大局,更何況,如今的南陽兵還沒動…樂進將軍的三萬兵還沒到!倒是…”
“倒是什麼?”
“現在是咱們父子極佳的立功時機!”
“啊…”
朱靈的話讓朱術驚訝。
朱靈眼眸突然眯起,他細細的向兒子解釋道:“你想啊?三千俘虜,他關麟說放就放?這是因為什麼?”
“仁德?”
“仁德個屁!”朱靈搖了搖頭,露出幾許對兒子的失望之色,“戰場上從來就沒有什麼仁德,那都是勝利者編纂出來的,關麟之所以放著三千俘虜,是因為他要的不是這一場仗的勝利,而是整個江夏全局的勝利。”
“這種時候,雖比不上他落敗時渴望逆風翻盤的決心,但…對於咱們父子,依舊是立下大功的機會!”
這…
朱術好像懂了,“父親的意思是?咱們近日趕去安陸城?獻上那封糧倉的布防圖?開始咱們的計劃?”
“不是近日…”朱靈眼眸凝起,“是今日,是現在,事不宜遲!”
…
…
交州,蒼梧郡的治所廣信城已破。
陸遜趾高氣昂的率軍進城,他來到了呂蒙的官署中,望著那花園裡一地凋謝的梅花,不知為何,他感覺這些梅花出現在他的眼瞳裡,都是黑色的,是與白鮮明對立的黑。
他甚至注意到官署內風雅的布置,以及桌上一摞摞的書籍。
儼然,哪怕是在交州,呂蒙依舊保持了讀書的好習慣。
陸遜漫步走進,輕輕的提起一本書籍,是《春秋左傳》中‘鄭伯克段於鄢’,講述的是,魯隱公元年,鄭莊公同其胞弟之間為了奪國君君權位,而進行的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
嗬嗬…
陸遜淺笑一聲,他露出一抹輕蔑的眼神,將《春秋左傳》拋到了一旁,口中輕吟道:“還‘鄭伯克段於鄢’,嗬嗬,如此鼠輩,不配讀《春秋》!”
不一會兒,呂蒙與兒子呂睦被一乾副將與幕僚押了上來。
呂蒙肩上中箭,隻是經過了簡單的處理,箭傷讓他痛得直哆嗦…
一旁的副將們齊齊跪下說道:“末將拜見陸將軍!”
陸遜淡笑著說:“諸位將軍、諸位軍師大義滅親,我陸遜不勝感激…”
“不敢!”
眾人齊齊的拱手,壓低腦袋。
“都拿下——”
卻聽得陸遜一聲嗬斥,登時,一個個陸家軍闖了進來,將這些副將與幕僚紛紛擒住。
“陸將軍我…我等有功啊?”
“有功?”陸遜笑了笑,“呂蒙陷害於我,使得我與三萬兄弟險些葬送於鬱林,葬送於那大火之中,爾等若有功,就該在那時勸你們將軍收手,現在城破拿人獻降,還有何意義?先是助紂為虐,後又背叛主人,罪加一等,直接拉出去斬了!”
啊…
眾人大驚失色。
可陸遜的眼眸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
他的眼睛裡尤自一片黑蒙蒙的,這是與“白”鮮明對立的“黑”!
——暗黑·陸遜!
或者是——魔陸遜!
不多時,就聽到衙署外,“啊…啊…”的哀嚎聲…
待得處理掉這些雜碎,陸遜方才走到呂蒙與呂睦的身前,他微微蹲下身子,“接下來,該你們了!”
呂蒙怒目圓瞪,“陸伯言,你是吳侯的將,卻不思忠君,投了那交州?你讓吳郡陸家蒙羞,如此不忠不義…我…我…”
“哈哈哈哈…”不等呂蒙把話說完,陸遜大笑了起來,“呂將軍,你跟我說不忠不義麼?”
“哈哈…”陸遜還在笑,“昔日孫伯符進攻廬州,城破之日,我陸家被他們孫家殺了半數有餘,我陸遜帶著剩下的族人苟延殘喘,何其艱難?我為了振興陸家,我不惜改名,我讓‘孫’字在我名字的上麵,我陸遜馱著他走…我娶仇人的女兒為妻,我頂著族人的憤怒與孫家大和解,我就差認賊作父了…我陸遜這些年為他們孫家屢立功勳,多少次以命相搏?你說我不忠?”
陸遜站起身來,他頗為瀟灑的轉身,那被鮮血染的更殷紅的披風,泛出的是森森的寒意。
這寒意刺骨,一定是遭遇到了極大的悲愴,才能讓一個人如此這般的心灰意冷。
“是,我是不忠?”陸遜接著說,“因為我現在才悟了,忠心這東西,最終隻能讓我像是徐琨將軍,像是太史慈將軍,像是周大都督一般,讓我命喪黃泉,讓我飲恨而終!讓我錯付!”
“吳侯的授意,你呂子明的背刺,不正說明了這點麼?嗬嗬,曾經的陸遜可以忍氣吞聲,為了自己的前途,為了家族的繁榮卑微的活著、聽話的活著,托著孫家受儘屈辱的活著!”
“但你們若將我視為螻蟻,然後狠狠地踩在腳底…棄之如糟粕,殺之而後快,甚至都不眨一下眼睛,我憑什麼對你們忠心?我陸遜的忠心,他孫仲謀配麼?哼…我陸遜的‘忠’就是喂了狗,也絕不可能再屬於東吳,屬於那孫仲謀!”
“你——”不等呂蒙張口。
陸遜直接吩咐,“將呂蒙押入大牢,今晚本將軍親自問候!至於這個兒子,放他回東吳…”
陸遜的眼眸轉向呂睦:“你告訴那孫仲謀,他但凡敢動吳郡陸家一人,我就在呂蒙的身上捅上一刀,再北上屠殺他東吳一百人!他若敢動我陸家一百人!那就等著呂蒙與他一萬個東吳子民的頭顱好了——”
“我陸遜一點也不介意北上打到吳郡,讓他孫權也嘗嘗,被手下將軍狠狠背刺的滋味兒!”
呼——
一番重重的話語總算脫口。
陸遜的這番話讓呂蒙陌生。
這…
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溫文爾雅,謙遜有禮的陸遜麼?
“陸伯言?你…你變了!”
呂蒙不解的道。
陸遜瞪向呂蒙的眼神,流露出的是錐處囊中的鋒芒…
是寒氣四溢的殺氣;
是曆經絕望後才有的大徹大悟,“我是變了,我多麼慶幸我是現在變了,以前的那個‘謙遜’的陸遜已經死了,現在的陸遜,心中隻知道八個字——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陸遜的身姿挺直…
他的一雙眼瞳瞪得渾圓碩大…
那從心頭悠然升騰,如連珠炮般悵然的話語,讓他宛若徹徹底底的釋放了一般!
“嗬嗬…說到這兒,我還要感謝那個人教會了我!”
“讓我懂得…大丈夫生於世,心不狠則站不穩,讓我懂得被人背刺的痛苦,也讓我懂得背刺仇人時的喜悅!”
這一刻的陸遜…就像是一夕間入魔了一般。
——不瘋魔,不成活!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