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獨自一個人睡,真劃不來。於是急忙回答:“我不睡了。帳結了麼?”“昨天就結了。”六一真怕泥毛豬沒買單,把自己扣押下來,那才麻煩。於是急忙穿好鞋,拉伸就是一趟子,跑出賓館好遠,回頭再看,賓館的窗就是一隻隻眼,看見多少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隻認錢不認人。六一回到家,又倒頭睡,一覺到黃昏。這會真睡清醒了,昨晚的事慢慢回想,發覺上了當。三角架照像、白天鵝、畫中人……不對,泥毛豬的煙有藥,火鍋白湯也不白。六一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本想放下大刀,立地成佛的,此刻又提起“鬼頭刀”,獨自找泥毛豬算帳。三步兩步跑到泥毛豬的公館,衝進去,抓住泥毛豬就要拚命,討還清白,要回照片膠卷。開頭泥毛豬還嘻皮笑臉,問六一玩的開心不,一見六一動真格,圖窮匕首見,壓脖子,這才慌了。照片有六一的,也有泥毛豬的,他說的很好聽:“我絕對沒彆的意思,隻是好玩,那兩個婆娘絕對雨城沒有,拍個裸照是紀念,你有我也有全都有,你不來拿,我也要給你,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各人作珍惜紀念,好漂亮喲……”六一收下自己的照片和膠卷,一把火燒個灰飛煙滅。泥毛豬直搖頭:“可惜,可惜……傾國傾城,百媚千嬌,中國四大美女也不過如此嘛,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何必呢?跟那些領導照有啥保存意義嘛?都是戲臉殼子――假充正神。不如跟美女裸照,來得刺激,人生難得幾回醉喲……你哥子,我兄弟,我是看得起你才出錢出力,讓你萬兩黃金,一刻春宵。六一,你想你好久享過這豔福。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要及時行樂,不玩白不玩,玩了也白玩,何不玩個痛快,玩個靈魂出竅,玩個紅花兒開……”泥毛豬這小子,嘴巴還真有一套,說得頭頭是道,六一又問:“你那煙有問題?”
“有啥問題喲?”
“有白粉?”
“白粉?白粉好多錢一克?你知道不?就有,我憑啥子自己不吃給你吃?你想得到美。”泥毛豬振振有辭,六一反到覺得底氣不足。是啊,人家憑啥子掏錢買來給你吃?不對,他的背後有一雙黑手,六一一下也不能肯定,又指出:“你的湯鍋有問題。”
“湯鍋有問題,這不假,有罌栗殼。”這次泥毛豬點頭承認,可他卻又有他的道理:“不說雨城,整個四川、重慶的火鍋,隻要生意好一點的,味道鮮的,哪一家又沒得這東西呢?罌栗是中藥又是調味品,火鍋裡頭加一點,提個味,這是公開的秘密,你當真是鄉巴佬,頭一回吃這名貴火鍋?吃的人哪個又不曉得?來此的人都是有權、有勢、有錢的人,有公安、工商、稅務、紀檢,還有市長、縣長,人家吃了沒意見,反到讚揚。你山豬吃不來細糠,吃飽了,喝多了,睡好了,還意見大。六一啊,你這人真不好侍候,我們是啥關係?幾十年的鐵哥們了,當知青就在一起的難兄難弟,有好處沒忘你,拉你來白吃白喝還錯了?好,以後我不喊你,你啃你的米玉饃饃,喝你的清湯稀飯下鹹菜……”一席話把六一繳了械。匕首又插回腰間,仔細瞪起雙眼看泥毛豬,可是正爾八經的一副做好事反遭秧的苦相、冤枉相、委屈相。精明過人的六一,對他的話雖不太相信,可也下不了手,腦筋一轉,立馬問:“你龜兒哪裡弄二個高級妓女,冒充女明星來整老子?”
“哎呀,六一哥,你又不是死心眼了不?現在的高妓與女明星又有何區彆?女明星不也是高級妓女,你又何必那麼認真?你還想查戶口、查人家的三代出身?隻要漂亮,象誰就是誰,管她有名沒名堂……”歪人有歪理。“錢多錢少又不要你出,你安逸就行……”六一本想問究竟付了多少錢,一想到問題提出即俗,而且他的回答一定如此,即使300元,他也會吹成1萬元,這種人嘴裡還指望說實話――作夢去吧!太油了,這二年,經濟搞活,多少老實人多變得不老實,質樸口訥者變得油腔滑調,社會真是一所大學堂。
來勢洶洶,去時惆悵,六一真發覺時代變了,自己老了,跟不上時代的變幻,明明他整了你,卻有一在套維護你的好心,中國的官僚製度造就多少油嘴師爺,體製改革,製造出多少老板和打漁郎?!
官場利海打漁船,一片汪洋,白浪滔天,知向誰邊?風浪中的小舟,隨時有顛覆的危險,但又不能閉上眼睛劃瞎船,隻有勇敢的迎擊風浪,審時度勢,保全自己然後尋機發展,二句話,第一不怕,第二想辦法。
轉眼又到七月半――鬼節,酷暑難當,曝曬半月的天突然下起陣雨,一陣緊似一陣,天邊不時有幾聲悶雷,是天在抽泣,雨絲牽山崗,一片蒼茫,霧在江上走,浪在江中揚,雨淋淋的榕樹搖江蕩。啊,青衣江!低吟輕唱,唱人世間悲歡離合,唱六一窮途末路,無可奈何。劉傳情的七夕會隨江水東去,成為笑柄。六一亡妻之痛,並沒隨風雨遠去,反而深深紮根,一人在雨中漫步,不要雨傘,讓天淚沐浴身心,“唯將終夜長睜眼,報答生前未展眉”,心中的風雨與自然的風雨溶為一體,時間久了,身心俱空,仿佛一片落葉隨風吹雨打,如一葉扁舟,隨波逐流,如一首悲歌點綴雨中風景。突然頭頂上一個霹靂,天地一片腥紅,樹木瑟瑟打抖,雷聲震天地,霹靂定乾坤,閃電割陰陽。日月飛旋天上,沉沉大地一片蒼茫,山峰戳雲,大浪肆意瘋狂。啊!誰把世界開創?撕開久悶的胸腔,讓熱血噴射萬丈,讓愛與恨衝刷情與仇的輝煌。生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供養兒子的責任,還重重地壓在肩上,不能去啊,不能忘,人活著為哪樁?這是一個永恒的問題。
“六老師,好瀟灑,獨自漫步也不看天氣,下雨打雷可不能在雨中散步啊!”說著,一把雨傘遮頭上,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六一掉頭一看,原來是多年不見的牛葫蘆,便詫異地問:“牛葫蘆,這麼大的雨,你走哪裡去?”
“唉,找人唄!”牛葫蘆連連搖頭,嘴裡不住的吐,象要吐一個苦核。
“找啥人?這麼晚,娃娃打電腦?”
“找媳婦唄,怕她跳河!”牛葫蘆一語驚天,又是一個悶雷。
“咋回事?小葫蘆的老婆?”關心彆人是一種責任,一種幸福,六一一下忘記自己的痛苦,反而關心起彆人來了。“唉,說來話長”借著閃電的光亮,看見滿臉皺紋的牛葫蘆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順臉淌:“你曉得我隻有一個兒子,小葫蘆吧?”黑暗中,兩人相倚共撐一把傘,慢慢走,六一點點頭回答:“當然記得,大概現有三十多歲了吧?”
“這個孽種啊,哪是個人,他,他,他……嗚嗚……”話沒說完,牛葫蘆居然哭了起來。
“咋回事?咋回事?慢慢說,慢慢說!”
“他,他把我的孫子寶葫蘆賣了。”天空又是一道閃電,這回六一看清楚了,牛葫蘆老淚縱橫,嘴巴青紫不住地抖,如同雷響後的大地。
“他,咋把自己的兒子也賣了?”六一驚異萬分,賣兒子這是多麼可怕,可悲的事!
“唉……”一聲呻吟似挖老葫蘆的心頭肉,“都怪我那老婆子。前些年,我上班,她種田,一工一農,勝過富農。工作之餘我還養蜂,每年光是油菜花蜜,一季都要收入上千塊錢。後來,我退了休,擴大養蜂規模,四季追花源。春天家門口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夠它采。這個地方采完了,又隨花期開的地方去,油菜花開過了,租個車到二郎山、泥巴山,大山蜜質量好,價格高,大山藥材多、花粉多,藥蜜補人好甜,小洋樓房也修一幢。樓前挖一魚塘栽荷花,秋天收藕,碧綠的絲瓜竹棚上掛,竹棚下邊養雞鴨,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給兒子買一輛出租車,專在城裡跑出租。日子雖算不上村裡首富,可也紅紅火火的。可想不到,老婆子得一個病,唉……”
“啥病?”
“癌症!那不僅是絕症,也是一個無底洞,有好多錢先丟進去,泡泡都不起一個,金山、銀山都填不滿。現在醫院又凶,動不動檢查一下打二針,化療幾下就是上萬,經得起啥子?農民又沒有醫療保險,蜻蜓吃尾巴――自己吃自己,辛辛苦苦掙的五十萬,就花個乾乾淨淨,樓房賣了,蜂子養不成。”
“咋不養了呢?”六一問。
“哪還有心思養蜂子,我都快成瘋子了。我和小葫蘆帶他媽北京、上海都去了,那些報紙上所有講能治癌症的地方都跑完了,可效果都時好時壞。她又不死,幾下死了,老子倒乾淨,娃娃也不至於賣,我的孫兒金寶葫蘆,嗚嗚嗚……”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牛葫蘆幾十年沒見他滴過一次淚,現老了,卻泣不成聲。俗話說,隔代愛,的確不假。他愛他的孫孫是溢於言表。從他叫孫兒的名字也可見一斑。“寶葫蘆”、“金葫蘆”、“金寶葫蘆”,大概給孫子取的名叫金寶吧。葫蘆是他家的傳號、招牌。問題是小葫蘆又咋賣“金寶”葫蘆的呢?牛葫蘆邊泣邊繼續他的悲慘事:“錢花光了,小葫蘆的出租車也賣了,我們農村頭還有啥賣的呢?土地沒人敢要啊,恰好有一個江浙老板從幼兒園過見金寶葫蘆腦門芯上一個紅痣,象個佛爺。那個老板有錢,有女沒兒子,就想再要一個兒。他龜兒子也信佛,可卻沒有佛的慈善心腸,他也講迷信,他的父親生前腦門上一個痣也是紅痣,已死好幾年,他一見我孫兒,就說是他父親的轉世靈童。不惜出大價錢也要把我的孫兒,他的父親轉世靈童買回去。”
“買去了沒有?”
“咋沒買去呢?小葫蘆為了湊錢救他媽,竟然狠心把孫兒給老子賣了。”
“賣了多少錢?”
“不曉得,錢再多也不能賣,那是我一家的種,我的命根子啊……”
“那也不合法,你咋不報案呢?”六一問。
“哪個曉得嘛。想都想不到,小葫蘆這狗雜種竟然賣兒子,還說,兒子到那邊,環境更好,可以出國留學,可以繼承億萬家產。就看到錢,他媽的錢的毒氣太大了啊!還說,我的兒就是我的兒,他幫我培養成材,還是我的兒,血緣關係是斷不了的,長大了找就是了嘛!沒有兒子,再生一個,還劃得著,一胎變兩胎。結果,他老婆回來氣得要跳河。兩天嘍,不見人影兒,這不,我白天要照顧老婆子,還不敢給她說,一說,她的寶貝孫子沒了,她不氣死才怪。晚上,我又沿河找一找,該不得一下子想不通,學屈原跳河了吧……”
學屈原跳河,虧他想得到,說得出。屈原跳河是憂國憂民,自沉江河。而她媳婦,為兒子,噫,雖說意思不同,意義也該難分伯仲,母愛不也是世界上最崇高、最偉大的麼?再說方式都一樣,看來牛葫蘆說的也真有點道理哩。“六一啊,你看看我的孫子寶葫蘆。”
“在哪兒?”六一四處張望,以為他找到了他被賣掉的孫子。“在這兒。”牛葫蘆一邊回答,一邊從心口中掏出一個包,從包中取出一張三寸的彩照,借著昏黃的街燈,六一看見一個胖嘟嘟、粉滋滋、笑嘻嘻的胖娃娃,正坐在地毯上照的像。這真是一個活的袖珍彌勒佛,眉毛彎彎,眼睛亮亮,鼻子方正,小嘴大開,正喜笑顏開,笑他的美好未來?還是……他雙手緊抱一個金元寶?他那一雙肉嘟嘟的胖腿肆意分開叉,中間露出一點小雀雀,這大概是他父親有意為之。上邊題:“寶葫蘆一周歲”,接著牛葫蘆又抽出第二張、第三張、第四張,每張都是二周歲、三周歲、四周歲的照片,模樣變了些,長高了,可額頭上的痣沒變,眼睛的靈氣沒變,笑得依舊光輝燦爛。“你看,你看,我的孫孫多乖、多聽話,我每次回來,他都要我抱,抱起上街買東西吃。那小子,嘴特饞、好吃!最喜歡吃水果,吃香蕉,給他買一吊,他一聲不響蹲在地上,一根一根地剝來吃,就跟猴子一樣……”說到此,牛葫蘆眼睛發光,熠熠生輝,可一看到現實,光驟然消失,如同天上的閃電一樣,唯有淚水如同雨水一樣流淌。
風更強,雨更大,雷更響,風雨中一切都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