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六一半夜沒睡著覺,一閉上眼,就看見那個胖嘟嘟的娃娃寶葫蘆咧嘴笑,他此刻在哪裡?知不知道,他的爺爺為他哭泣,心焦如焚。黎明才睡著,就夢見亡妻躺在床上呻吟,沒錢取藥,醫生狠心撥下輸血管,六一忙上前遞上錢,又才繼續輸血,而另床的一老年婦女(牛葫蘆的老婆)沒錢,醫生笑笑,輸的不是人血,而是狗血,臭臭的雞血,甚至紅墨水。六一大叫:“你們咋這樣?還有良心沒有?”突然驚醒,天已大亮,爬起來就朝醫院跑。一跑到醫院三樓腫瘤科一問,值班護士眼睛怪怪的,把六一上下打量,反問:“你是她什麼人?”
“我是病人丈夫的同事,我倆以前在一個單位工作,共事二十年。”護士沒再說什麼指一指號碼:“13號病床”。六一找到13病床,剛進去,後邊就來四、五個人把門堵住,為首的一個中年胖子冷笑說:“跑?跑得脫的麼?守株待兔,終於抓到一個。”六一忙解釋:“你們搞錯了,我是來看朋友牛葫蘆的,隨便看望一下他的妻子。”邊說邊從書包中掏出2袋奶粉,一袋白糖。“看,這就是我給她們買的東西,下崗失業了,沒錢,隻有買這些,見笑了。”
“收起這些東西,跟我們走一趟。”胖醫生命令道。六一隻好把東西放在病人身邊,隻見病人一身浮腫發青,臉如豬頭,腿如象腿,眼睛睜開一條縫,嘴巴說不出話,但神智是清醒了,嘴裡嘰嘰唔唔,算是打招呼。變了,一切都變了,當年的婦女隊長,十裡美人的香香,現成一具水泡脹的僵屍。六一問:“嫂子,你好好休息,牛大哥呢?”沒有回答,隻有手勢,朝外揮,叫六一快走,快離開這個地方。六一隨胖醫生到辦公室,胖子把手中的筆記本重重往桌子上一拌道:“老實講,你是她什麼人?她一家人昨天就跑了,留下一張紙條!我們醫院不是慈善機構,藥已停,但欠的三萬元你得交出來,不然不準你走……”嘿,好心沒好報,同情彆人,反被鎖牢。六一又仔仔細細把自己與病人丈夫的關係講了一遍,胖醫生仍不放六一走,說隻要等報告院長等到院方調查清楚後才放人。中午胖醫生值班看守六一,此時,胖醫生才深深歎口氣對六一說:“我們醫院也是沒法子呀!每天不敢說,每月都有病人的家屬逃亡,一個二個還好點,大家都勝利大逃亡,都甩死耗子,我們醫院不垮才怪,你能理解麼?”
“理解,理解,不理解我也早跑了,不跑也要告你們違法扣留公民。”
jp4“哎,慘啊!我是硬起心來乾的,你看她兒子小葫蘆寫的條子。”jp
六一接過一看,字還寫得漂亮:
htk媽媽,兒實在沒辦法,能賣的都賣了,不能賣的也賣了(也不敢說兒子),前幾天剛拿到八萬元,債主蜂湧上門討債,扣除往日借的錢,所剩無幾,今天又給你交最後三千元藥費,已是身無分文,為了節省一塊錢,我沒坐公共汽車,走二十裡路來的,給你送來最後一碗稀飯,你吃完後,我就走了。媽媽,不是兒子不孝順,實在沒有錢了,沒地方借錢了,沒得辦法了。你好自為之。兒子不會貪、不會搶、不會偷,隻有溜。媽媽下輩子再見,我還是你的兒子,等我掙到錢,再給你醫病。
兒子:小葫蘆
xxxx年xx月xx日
六一看得淚眼盈盈,那胖子也搖頭噓唏不已:“不怕窮,就怕病啊!”六一此刻也確實沒錢,有錢也真願意幫她交。記得當年到牛葫蘆家去過一次,那次還吃了大嫂做的玉米饃饃和豆渣菜湯。轉眼過去三十年了,可一回想起,殘香還留在嘴邊。那高挑秀美的身段,立即浮現在眼前。“啊,嫂子,黑黑的嫂子,憨憨的嫂子,請你給我一雙大腳,讓我們走出這片大山……”窗外飄過一陣音樂,是誰家在播放電影歌曲《嫂子》。那如泣如訴的旋律和歌詞催人淚下。眼淚奪眶而出,泣而然下。見此情景,胖醫生歎口氣說:“你去吧,彆再去看她,從後門走……不然值班護士要把你拉住。走吧,當今,能走得脫也是福啊……”
他的話還有他的什麼寓意?既然如此,也該走了。六一從後門溜了出來,心中感歎,正大光明看人,卻小偷一般偷偷溜走。這世道怎麼啦?這醫療製度隻保有錢人,以前我們憑三聯單,隻交1角錢掛號費、藥費、化驗費、手術費,統統不出,現在改革了,卻看不起病得不起病,改革的成果呢?農民就更慘了。安樂死好啊,沒錢治病就安樂,這有何不可?不安樂,又沒錢治,豈不讓人活受罪?想到以後,不寒而栗,想到天下有多少如妻如牛嫂子一樣的病人和家庭,六一不由喊天:“天啊,天!”
當天晚上牛嫂就去逝,醫院找不到人,隻好打電話給民政局,派輛火葬車,由醫院出油錢,才拉起走。第二天就火化,沒有人前來送葬,也沒地方葬,隻由一紙箱裝起扔一邊。六一聽到後跑去領時,火葬場也要收錢。六一說沒錢,你們要扔的時候給我講一聲好了。那管理人員低頭一想,然後罵一句:“他媽的,老子扔不如你幫老子扔,拿起去,拿起走。彆礙老子們的眼,看到逑上的火都來了,一分錢沒收到,還倒貼燒火的油錢,現在油漲價了,你知道麼?”六一見說,忙掏2元一包的“甲秀”牌香煙(劣質香煙,俗話:操得臭吃甲秀)遞上去,管理員一見手一推:“算了,我看你真是窮瘋了,我們這些人是吃你這種煙的麼?彆看我們名聲不好聽,可講享受,不亞於正廳長。”說完轉身走了,六一包著牛大嫂骨灰,跑到牛家,沒見人,說明情況,牛葫蘆的近鄰才把他從躲藏的地方叫回來,一見已非人形,杵一竹拐杖,臉黑不溜秋,而粒米大的眼屎粘在眼角象黃鑽石,雙膝跪下,接過亡妻的骨灰,放在一茅草屋的中間,點上親戚送來的蠟燭、錢紙。六一幫扯山花紮一個小花圈。現茅草屋中隻有一個活物,那就是風燭殘年的牛葫蘆了。如果說有祥林嫂的話,那麼他就是祥林哥了。
牛葫蘆此刻已變成牛糊塗了,問他東他說西,已張冠李戴,頭腦不大清晰,但總重複一句:“大團結的,四個人頭好(10元、100元)。中央政策好,下邊的人整拐了的……”有時把領導當成孫子來喚,弄得領導啼笑皆非,而眾人捧腹大笑。
半月後,牛葫蘆燈泡滅了,牛葫蘆已圓寂。六一感昔日交道,又去了一趟,隻見古丘不見人。他與夫人共葬高山頂上,每日第一個見到太陽,最後一個見太陽落山。媳婦已回娘家,說是要離婚。問及小葫蘆,仍不知走向。眾說紛雲,有人說他找兒子幫老板,有人說他出國,有人說他吸毒,殺人越貨,查其出處,皆是望風捕影,不少是向他要債的債主所說,六一知道,凡有農民工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
在這神奇的地方,孕育一個驚天秘密在這貧脊的小城上演一出欲改寫300萬年曆史的荒誕劇。幕已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