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住桃源郡的時候,一家破落茅舍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驚起鄰家黃狗聲聲嚎叫。那敲門之人一哆嗦、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老婆子,老婆子,快點開門!”
“誰啊?”房內一燈如豆,傳來一個婦人有氣無力的問話聲,拖曳著腳步過來。到了門邊,一聽門外男人的聲音,那個婦人反而挺了腳步,倒立雙眉,不但不開門,反而隔著門叉腰大罵:“死老賊!一整天死了去哪裡?家裡著灶冷鍋破,米也沒一粒、菜也沒一棵,是想餓死老娘哩!胡混一天,虧你還有臉回來!”
被她大聲一罵,鄰家黃狗叫得越發大聲,撲騰著要過牆來。
“老婆子,老婆子,先開門好不好?”楊公泉生怕驚動鄰居,用破衣袖掩著嘴,小聲地哀告,“讓我先進去,你再罵個夠,啊?”
婦人開了門,冷笑了一聲:“要罵?要罵也要有力氣!嫁了你這個窩囊貨,老娘就是個餓死的命!”啪的一聲,把門一摔,徑自進屋去了,一路上千蠢貨萬殺才的罵個不停。
楊公泉沉著臉進門來,沒有同平日那樣低聲下氣哄老婆,隻是從屋角缸裡舀了一瓢水喝了,抹抹嘴,坐到了那盞昏黃的豆油燈下,任由婦人嘮叨,從袖子裡摸出一物來,在燈下晃了一晃,斜眼看那婦人:“你看,這是啥?”
婦人瞟了一眼,冷笑起來:“幾片破葉子也當寶?窮瘋了不成?”
“婦人家見識!”楊公泉鼻子裡不屑地哼了一聲,將那半枝草葉子放在燭火上方,稍微烘烤了一下,忽然間那片枯黃的葉子顏色就起了奇異的變化,馨香滿室。
“哎呀!”婦人看得呆了,以為自己花了眼,用力揉了揉,脫口,“天呐,那是什麼?”
“瑤草!沒見過吧?”楊公泉洋洋得意,將草葉子從燈上拿開,“知道值多少錢麼?說出來嚇死你!”
婦人伸手過去,想拿過看看,楊公泉卻是劈手奪回,自己袖了,冷笑:“你個老婆子,蛋也不曾下一個,成日隻是嘮嘮叨叨,受了你多少氣!這回得了奇寶,我多多的買良田美宅自己享著、娶房年輕女子,再不用每日聽你數落。”
婦人聽得楊公泉這般說,心下倒是慌了,臉上堆起笑來,扯他的衣袖:“你莫不是真的惱了我吧?我也是為你好,勵你上進、何曾真的嫌棄過你來?”
楊公泉冷哼了一聲,轉向壁裡坐著。婦人再上前軟語求饒,他隻是不理。
婦人說了幾句、也覺得尷尬,便也頓住了口,一時間房子內安靜得出奇,隻聽得風聲嗖嗖穿入破了得窗紙間,吹得桌上燈火亂晃,瑟瑟生寒。靜默間,婦人忽然捂著臉,嗚嗚咽咽了起來:“嫁了你十幾年,頓頓吃不飽,能一句不說麼?我若真嫌你、早另尋出路了,哪還天天在這裡挨餓?”
楊公泉歎了口氣,轉過臉來看著自家老婆乾草葉似的枯黃臉兒,粗服蓬頭,四十多的婦人已經白了一半頭發,心下也是惻然,知道她所言不虛。心想如今自己若再趁機發作、便有富貴棄糟糠之嫌。於是也放緩了語氣,開口問:“今日吃飯不曾?”
婦人聽丈夫開口問她,喜得笑了起來,一邊擦淚一邊道:“不曾哩!你昨日出門後,已經兩天沒揭鍋了,哪裡來的飯!”
楊公泉驚道:“如何不去隔壁顧大嬸家借些米下鍋?”
“哪裡還好意思去?”婦人擦擦眼睛,苦笑,“前些日子陸續借了一升了,一次都沒還過。平日抬頭見了、人家即使不催,我這臉皮還是**辣的。”
說著婦人站起,走入灶下,端了個破碗出來,放到桌上,裡麵盛著一塊棗糕:“前日東邊陳家添了個胖兒子,分喜糕給坊裡鄰居——我怕你出門回來肚子空空,就給你留到現在,隻怕都有些餿了。”
“老婆子,”楊公泉拈了一角嘗嘗,果然已經發餿,眼角潮了,“苦了你了。”
婦人抹抹眼睛,強笑道:“你這幾日去了哪裡?怎生得了這個寶貝?害我在家裡提心吊膽,生怕你出事。”
“我左思右想、實在找不出什麼法子,便想去天闕那邊雪山上碰碰運氣,挖雪罌子。”楊公泉便把這兩日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說給老婆子聽了,歎了口氣,“最後下山的時候那群官兵不由分說就要砍殺我們,幾個人便散了。幸虧那時天黑了,我又熟天闕山裡的路,爬爬滾滾找了個僻徑下得山來——不知道慕容公子他們如何了。”
“哎呀!難怪今日村裡人都說官府好多人來封山,從山那邊過來的統統殺了,屍首都堆在路上。”婦人聽得膽戰心驚,白了臉,辟頭打了他一下,“死鬼!你如何跑到那裡去了?不要命了?被官府知道了可要捉去殺頭!”
“不拚出命來,哪裡得來這寶貝。”楊公泉笑,把半枝瑤草放到老婆手上,“你好生收著,找個時間去鎮上賣了,然後買房買地,好好過日子。”
婦人歡喜得了不得,慌忙細心拿帕子包了,道:“肚子餓得不行!老頭子,你也餓了罷?待我去弄些酒菜來,好好吃一頓。”
“顧大嬸還借你米?”楊公泉笑謔,“一看就知道是個有進無出的主兒。”
婦人按了按懷中揣著的瑤草,啐了一口:“老娘現在有寶在身,還怕借不到?等明日他們還要來問咱借錢哩!”說著巔巔地走出去了。
楊公泉看著婦人出去了,一個人抱膝坐著,在漏風中縮了一下頭,心下又後悔起來、覺得不該把那株瑤草便這樣交付了老婆。肚中饑餓難忍,在榻上輾轉反側起來。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稀簌之聲,剛開始他還以為是風吹窗紙,然而那聲音卻是一直前行到了門外,然後停住。莫非歹人已經知道了家裡有奇寶,這麼快便摸了過來?楊公泉悚然驚起,在榻上豎起耳朵聽外麵的動靜。隻聽果然有外麵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說話。
“應該便是這裡了。”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道。
“你沒記錯吧?”反駁的卻是一個女子,“你那麼看一眼、就能摸黑找到他家?萬一錯了,被人發現我們是今天從天闕那邊來的告發出去、我們就麻煩了!”
“噓……”年青男子讓對方壓低聲音,道,“先看看吧。”
然後楊公泉隻聽兩人腳步聲挪到了窗下,明白了是誰,不由暗自失笑。聽得窗下輕輕一響,開了一條線,四隻眼睛齊齊排著看進來。屋裡燈光黯淡,還不等兩人看清楚,窗子卻忽然吱呀大開了。那笙失聲叫了起來,引得隔壁黃狗吠了起來。
“噓,快進來!”楊公泉本來想嚇一下兩人,反而被那笙唬了一跳,連忙過去開門。
慕容修拉著那笙進門來,楊公泉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驚動鄰居,立刻栓了門,燈下將兩人從頭到腳看了看,又驚又喜:“慕容公子,你們怎生逃下來的?讓我白白擔心了半日!”
“我們在山上藏到了天黑,木奴回去找了鬼姬來,鬼姬讓比翼鳥送我們下山來的。”慕容修也是一臉的疲憊,應對卻依舊從容,“幸虧還記得老兄你白日裡指過的家舍方位、摸黑拉著那笙姑娘便投奔了過來——麻煩楊兄了。”
“哪裡的話,哪裡的話。”楊公泉搓著手笑了起來,忙把兩人往裡讓,“沒有慕容公子、我早在天闕上被強盜殺、被野獸啃了!——對了,茅公子江小姐如何了?”
“跑散了,沒見他們。”那笙歎了口氣,想想難受。
“那笙姑娘莫難過,說不定他們吉人天相,此時也已經脫險了。”楊公泉看看家裡彆無長物,隻能舀了兩碗清水過來,“我家老婆子剛出去買吃食了,兩位稍等就好。”
然而疲憊交加,慕容修道了聲謝,便接過來一氣喝下。
那笙卻是怔怔的坐著,心知楊公泉的話隻是安慰:茅江兩人既不如自己和慕容能得到鬼姬相助,也不如楊公泉那般熟悉地形,自身又無技藝傍身,要平安隻怕是萬難的。她對茅江楓毫無好感,但是對那個江楚佩小姐、或許是因為同命相憐,想到她從強盜蹂躪中餘生、雲荒近在咫尺卻終難逃喪命,便忍不住怔怔落下淚來。
“怎麼了?”慕容修喝了水,緩了口氣,看到一路大大咧咧的那笙忽然哭泣,吃驚地看過來。
“江姑娘的命真是苦。”那笙擦著眼淚,眼眶紅紅。
慕容修不料這個東巴少女是為一個路遇的陌生人而傷心,想起那時候她奮不顧身撲過去用身體為江楚佩擋箭的情形,倒不由多看了那笙幾眼。
“唉,女人命苦,多半是因為跟錯了男人——你沒見被強盜擄掠來一路上那個書生的孱頭樣子!”楊公泉也跟著歎了口氣,看著麵前一對風塵仆仆的青年男女,笑謔,“哪像那笙姑娘有眼光、托付得慕容公子這樣的人?”
那笙正在喝水,聽得這句話差點嗆住,然而看了看慕容修,臉卻微微紅了起來,心裡嘿嘿笑了起來。卻可憐靦腆的慕容修登時鬨了個大紅臉,連連擺手:“楊兄,不是……”
一語未落,聽得外頭拍門聲響起,屋裡三人立刻噤聲。
“死鬼!關門乾嗎?老娘手裡拿滿了東西,怎麼開?”外麵婦人聲音嚷了起來,用腳踹著門,“重的不得了,快來開門!”
“不妨事,是老婆子回來了。”楊公泉舒了口氣,對二人道,上去開了門。
那婦人一腳跨進門來,兀自嘮嘮叨叨數落,隻見她:左手抱著一鬥米,米上放了一塊熟牛肉,幾樣雜碎,右手提了一壺酒,還捉著一隻咯咯亂叫的母雞。
“老婆子,如何買那麼多?”楊公泉關了門,一回頭看見婦人這樣,也呆了,脫口。
“老頭子,這兩位是……”婦人卻看著房內兩位不速之客,驚疑不定。
“哦哦,老婆子,這就是我方才對你說的慕容公子和那笙姑娘!”楊公泉連忙過來介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然我的命早送在天闕上了!——這是我家老婆子,娘家姓黃。”
兩頭介紹了,分彆行禮見過,黃氏便將滿手的東西放下,滿臉堆起笑來:“兩位是貴客!少坐,正好買了東西,待我下廚切了送上來——老頭子,你陪著客人說話。”楊公泉唯唯諾諾慣了,不由得便答應了,坐著陪兩人說話。黃氏轉到了後麵灶間去切菜不提。
少時便料理好了,那笙幫著端了上來,滿滿擺了一桌子,四人圍著入座舉筷。一個個都是餓得狠了,竟是顧不上多客套,悶頭吃了起來,等吃的差不多,才吐了口氣,斟上酒來。黃氏為他救自己丈夫敬了慕容修一杯,堆下笑來,問:“公子從中州來,可是要去葉城做買賣?”
慕容修點點頭:“小可帶了些貨物,準備在澤之國出手一些、然後便去往葉城。”
“如此,便多留幾日。外頭這幾日不知怎地,隻管要砍殺天闕東來的客人,公子兩人還是先避過風頭再上路。”黃氏言語伶俐,便殷勤留客,“隻管在我家住下,也好報公子救命之恩。”
“如此,便多謝了。”慕容修忙用手拉了拉那笙衣袖,兩人一起謝了。
不一時吃完,黃氏讓丈夫收拾碗筷,自己下去整理了一間多年不用的房間出來,家裡被褥隻有一套、又不好出去借讓人得知家裡來了人,隻得將自己房裡的破褥子抱了出來鋪上,出來對慕容修道:“隻有兩間房,被褥也破爛,讓兩位見笑了——將就著宿一夜,明日便去買新的來。”
“什麼?”那笙倒沒看那床破被子,跳了起來,指著慕容修,“要我和他住一夜?”
“怎麼……兩位不是一對小夫妻麼?”黃氏終究不明底細,隻聽說兩人是一同從中州來、又不像兄妹,便如此猜測。
“不是、不是……”慕容修紅了臉,連忙擺手,“——我在外麵桌上趴一宿便是了,不必費心。”
“啊……”黃氏生性精明,見慕容修為難,沉吟間便有了主意,“這樣罷,如果那笙姑娘不嫌棄我這個老婆子,晚上就和老身歇一處;慕容公子和我家老頭一間,如何?”
“好,好。”慕容修舒了口氣,連連點頭。
那笙斜了他一眼,見他飛紅了臉、看上去更見俊秀,心下忽然大大後悔。
入睡前,黃氏端了盆水來,招呼那笙洗漱,一眼看見那笙右手上包裹的嚴嚴實實,便驚道:“姑娘可是受了傷?如此包著可要爛了傷口,快敷點草藥才好。”
那笙見她要動手,嚇了一跳,連忙把手放到背後,脫口道:“不用不用,沒受傷!”
“啊?”黃氏愣了一下。旁邊慕容修隻是冷眼看著那笙的窘態,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果然是故意包上的,是為了掩飾什麼吧?作為珠寶商人,他天生對寶物有一種奇異的直覺,那笙身上那種無以言表的貴氣是他從未遇見過的。他隻是個商人,之所以答應鬼姬照顧這樣一個成為累贅的女孩,不但是為了那棵雪罌子,更重要的、是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女孩子時,就直覺地感覺到了她身上攜帶著寶物。
如果能想辦法從這個頭腦簡單的女子手上換取寶物,那應該不虛此行。慕容家大公子心裡打著算盤,卻不料同時那個計算中的少女也在計算著他,心心念念要釣金龜婿。
兩個各懷心思的人,就這樣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異鄉跋涉之途。
那笙洗了很久,洗下滿盆的灰塵汙垢來,原本黝黑的臉登時變得雪白晶瑩——雖然五官平常,但是長眉大眼,看上去倒也爽利喜人。她照照水麵,滿足地歎了口氣:這一路的顛簸總算到頭了,也算看到了自己乾淨的臉。
“姑娘生得真端正。”知道女孩子愛美,黃氏在一旁誇了一句,那笙美滋滋地擦乾臉解散頭發梳理起來,轉過了身。然而轉身之間,忽然呆住——
慕容修也掬水洗漱完畢,散開一頭墨也似的長發重新打了個髻。原本風塵仆仆的時候還不大顯真容、如今一旦塵垢去儘,隻見麵如冠玉、劍眉星目,便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也不過如此。
“啊呀。”那笙看得呆住,手裡的梳子啪的一聲掉到地上。黃氏雖是快半百的年紀,此刻乍一見居然也看得發怔,說不出話來。
慕容修轉頭一看兩人,心下大窘,臉上不覺一熱,忙忙進了裡間。
那笙還在發呆,黃氏卻回過神來,拉了一把剛燒了水進來的丈夫,把他拉到廚下,壓低了聲音急急道:“老頭子!這位慕容公子隻怕有些怪異——生得也太俊了。”
楊公泉怔了一下,失笑:“老婆子你年紀一把,怎生看到英俊後生也動心了?”
黃氏擺擺手,示意他低聲:“噓……不是,我是覺得他俊得太過了。你不覺得那樣的麵容、活生生像個鮫人麼?”
“鮫人?”楊公泉嚇了一跳,立刻否認,“不對不對,鮫人都是藍發碧眼,慕容公子可是黑發黑眼睛,和我們一樣。而且,他明明是從天闕那邊來,中州哪裡來的鮫人?”
“……。這倒是。”黃氏想了想,依然心事重重,“私自收留鮫人可是死罪!老頭子啊,我眼睛老跳個不停,隻怕留下他們會引來大禍呢。”
“唉唉,老婆子你就愛亂想。人家是我救命恩人,能不收留?”楊公泉拍拍婦人,低聲笑,“——人家帶了一簍子瑤草呢,咱們待客殷勤點、說不定慕容公子高興了還會再照顧一下咱的。”
“天咧,一簍子瑤草!”黃氏渾濁的眼睛裡登時放出了光,不再言語。
入夜,因為數日奔波勞累,那笙一倒頭就睡得香甜。
風從破了的窗紙間簌簌吹進來,恍恍忽忽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遠遠的,仿佛從天那一邊傳來:“那笙、那笙……”
“嗯?”她模糊地應了一聲,覺得那個聲音非常熟悉,卻想不起是誰。
“快點來!快過來……我等著你,要快點來啊。”那個聲音叫著她。
“過哪裡來啊?”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然而那個聲音仿佛有說不出的魔力,引得她晃晃蕩蕩地從榻上支起了身子,看見旁邊的黃氏還在酣睡,她爬過婦人的身子,下床,在漏進月光的房裡跟著那個聲音恍恍忽忽前進。
“過九嶷來。”那個熟悉的聲音回答了一句,遠在天邊。
忽然間天地全變了——周圍變得漆黑不見五指,狹窄得令人窒息。